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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与汴水
时间:2024-04-08  来源:  字号:[ ]


梅尧臣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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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二年(1041),即将四十岁的北宋诗人梅尧臣(1002-1060)着一袭青衫,牵一匹老马,于汴河边告别了一生的挚友欧阳修。他从汴京沿汴河南下赴湖州任监盐税,离别作诗《醉中留别永叔子履》:

新霜未落汴水浅,

轻舸惟恐东下迟,

绕城借得老病马,

一步一跛令人疲。

唐宋时期的汴水即汴河、汴渠,系隋炀帝开采的通济渠东段,引黄河水经由汴河流向东南,连接黄河与淮河,是联系中原和东南的大动脉,也是隋唐宋大运河极为重要的一段。因为河水涨落无常,汴水无法保持一定的流量,每到冬季,受冬季季风的影响,黄河上游降水量下降,黄河的水流量缩减,因此,每年十月份左右汴河就会因水浅无法通航,到了次年三四月份随着冰面解冻、降水增多,才有半年左右的通航时间。

为了能够赶上这最后的通航时间,梅尧臣绕满都城才借来一匹又老又病的马,一步一瘸令他身心疲惫。被誉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为何生活得如此失意?在宋朝一个人必须中进士才算是正途出身,才可以拥有广阔的政治前景。试看梅尧臣《和淮阳燕秀才》诗:

惭予延荫人,安得结子袜,

心虽羡名场,才命甘汩没。

禄仕二十年,屡遘龙榜揭,

在昔见麻衣,于今尽超越。

言语中抒发了自己的牢骚,入宦二十年,仍是个不第的秀才;身边的朋友、曾经的同僚都已升迁,而他却流转在各个州县做着一些不大不小的官职,还是靠其叔叔梅询的门荫才获得。欧阳修曾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谈及:“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写尽了梅尧臣仕途的苦楚。

没能获得进士身份是梅尧臣前半生最大的遗憾,也是他中年失意的根本原因。梅尧臣出生在宛溪、句溪合流之处的宣城,叔叔梅询二十六岁便中了进士,此后在仕途中不断前进。梅尧臣十二岁时便跟在叔叔身边,得以饱读四书六经,多年来跟随梅询的迁调途中,梅尧臣的诗名和才华已经广为人知。在进入仕途后,他的才华更是得到了西昆派诗人钱惟演的认可,并在洛阳同钱惟演、谢绛、欧阳修等人发动了宋代诗文革新。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却多次参加科举都无法搏得进士,只能依靠门荫做着桐城、河南、河阳县主簿这样的官职,不惑之年仍领着微薄的俸禄,还要赶着汴河尚能通航,前往湖州赴任一个小小的盐税官,怎能不让他身心俱疲呢。


2

庆历四年(1044)七夕深夜,牵牛、织女星在天空中熠熠闪耀,一条行驶在运河的官船上传来一片哭声。梅尧臣的夫人谢氏在官舱内去世了。此时的梅尧臣卸任了湖州监盐税使,三年后再次航行在这条运河之上已是物是人非,政治生涯本就不如意的他,结发妻子离去无疑是雪上加霜。

妻子谢氏,浙江富阳人,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名人谢涛,官至尚书兵部员外郎,谢涛的长子谢绛也是一位人中翘楚,在仕途上对梅尧臣多有帮助。这门亲事是十七年前梅尧臣的叔叔梅询为他说下的,谢氏贤淑又善解人意,在诗人进士落榜后,亏得谢氏的不断鼓励,才使得他走上奋发有为的道路。两人十七年来共度辛苦艰难,即便梅尧臣职位底下,俸禄微薄,也从没有影响过两人真挚的感情。

谢氏的突然离去对梅尧臣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将自己的痛苦尽情倾泻在《悼亡三首》中: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消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看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让梅尧臣痛心的是,谢氏在临终前已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开口,在寂静夜色中,随着船身的摇曳,烛灯发出的微弱的火光在两人脸上不断跳动着,她轻轻摩挲着梅尧臣的手,早已干枯的眼仍坚持着看着丈夫。对于谢氏的怀念诗人从未间断,在之后的多年里,他时常回忆着谢氏,如《梨花忆》:

白玉佳人死,青铜宝镜空,

今朝两眼泪,怨苦属衰公。

斯人已去,独对寒窗孤影,他不由泪水涟涟。诸如此类的诗还有《不知梦》《忆吴淞江晚泊》《丙戌五日昼梦》《梦觉》《椹涧夕梦》《三月十四日汝州梦》《元日》《忆将渡扬子江》《灵树铺夕梦》《梦睹》等,从中可见他对亡妻无尽的思念与悲伤。

中年丧妻已是人间悲凉,当官船继续沿着运河自高邮向北,经过宿州,当到达符离县的时候,梅尧臣的次子十十也死了。一时间妻死子殇,人间至痛,莫过于此。等他到达阔别三年的汴京时,已被折磨得两鬓斑白,不惑之年的他前途未卜,妻儿去世,甚至在湖州芝麻大的官也卸任了,下一次的任务还要听候磨勘。


3

皇祐三年(1051),梅尧臣为父守丧期满前往汴京复命,从宣城昭亭乘水路出发,五月间就到达汴京,这个速度是相当快的,因为以往的初春水位较浅,从苏杭一带前往汴京往往需要大半年的时间。而这一年,尽管仍是初春,但气温回升,春水已动,这次的航行格外顺利,似乎也预示着梅尧臣的政治仕途即将迎来转机。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九月十二日这天是梅尧臣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上文已经提到,尽管梅尧臣通过恩荫也进入了官场,但这样的出身不但没有广阔的政治前景,而且总会给人以不是正途出身的印象,这给梅尧臣带来了深深的自卑感。因此梅尧臣入仕后,仍然坚持一边工作,一边不停地赶往汴京参加应试。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能挣到一名进士。为官二十多载,梅尧臣的诗名已为当时的士大夫们所知,京城的达官贵人、名流政客都曾花重金向梅尧臣求诗。通过朝中大臣们的举荐,梅尧臣的诗终于传到了宋仁宗的手中,在大臣们的争取下,梅尧臣获得了仁宗赐同进士出身,由国子博士改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是他的官位,而他的职务是监永济仓,负责管理经由大运河运到京都的粮食进行储存的官方仓库。根据历史记录,永济仓位于汴京,永济仓作为重要的物资储备地,对维持都城的粮食供应有着重要作用。梅尧臣对运河上的粮仓有一个批判性的认知,其诗《永济仓书事》:

神武立四极,收兵销众豪。

输粮来万国,积庾下千艘。

貔虎肥於豢,麒麟老向槽。

中州无殍饿,南土竭脂膏。

黄鼠群何畏,青鸠啄且嚎。

古梁生菌耳,朽堵出蛴螬。

树腹悬蛇蜕,丝窠挂鸟毛。

尘埃虽自汨,朱墨亦能操。

直宿愁风雨,经年弊褐袍。

仲尼犹作吏,我辈勿为劳。

诗中通过对永济仓的描述,展现了梅尧臣对自己仕途的反思和对社会现实的批评。诗中提到,通过大运河运从南方送到京城的粮食,积存下来的能装满上千艘船,但对南方敲骨吸髓般的压榨,导致了中原地区足食丰衣、南方地区却地瘠民贫。运河充分发挥了南粮北运的功能,诗人从中也看到了贫富差距和社会不公的社会问题。在诗的结尾,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官场生活的无奈和对于个人命运的感慨。

再如《十一月十三日病后始入仓》:

曾非雀与鼠,何彼大仓为。

狐裘破不温,黄狗补其皮。

霜花逐落月,缀在枯槁枝。

予年过五十,瘦寝冰生肌。

诗中描写了诗人瘦弱寒冷的形象,从中可见诗人对监永济仓这个工作的不满,毕竟让一位诗人去做仓库管理员,明显是对人才的浪费。


4

皇祐五年(1053)秋,梅尧臣的嫡母束氏于汴京去世,他将母亲灵柩送归故乡宣城并解官守制,至和二年(1055)秋丁忧结束。他准备进京起复,从宣城出发,经过历阳(今安徽和县)遇到杜慎,字挺之,原任和州知州,因为任期已满,相约同行入汴。船过建康的时候,恰巧曾巩的船也在那里,曾巩是后辈,听到这一位老诗人路过建康,随即请见,因风利不果,一直到扬州才停船相见。梅尧臣在扬州耽搁过年,主要还是由于运河水浅,无法行船。好在好友许元在扬州任内,往还甚多,并不寂寞。有时他也到平山堂去游览,这是扬州的名胜,欧阳修知扬州的时候,着实修建了一番。

嘉祐元年(1056)清明后,梅尧臣和两位好友杜植、邵必从扬州出发,经过淮安,沿汴水入京。船到泗州,他和泗州知州朱处仁有一番来往。可是从泗州开出以后,因为汴河水落,官船搁在沙滩上,无法前进,有时他约好友喝酒,其诗《阻浅挺之平甫来饮》:

泛淮忌水大,我行浩以漫,

溯汴忌水浅,我行几以干,

偶与困滞并,将独为此难。

穷堤有来客,芬芳可与言,

共休绿榆阴,置酒聊慰安。

主人虽仓卒,犹得具甘酸。

酸渍楚梅青,甘摘夏樱丹,

引觞吞日光,耳热不复叹。

俯仰已陈迹,未可忘兹欢,

谁思费生术,幻惑宁盘桓。

诗中提到,初夏已经来临,可是汴水还是很浅。泗州的朱处仁很周到,不时地送来乳酪、樱桃、蒸羊、笋束,为了照顾这位老诗人,还送来砚池和诗笺。船虽开不出去,诗却不断写出。再有《表臣以阻水见勉次其韵》:

野叟津难问,贤人酒不空,

行吟同去国,退翼欲乘风。

忧已先天下,穷方坐井中,

予生一如此,安得免衰翁。

途中行船阻滞,诗人心中郁闷,恨不能乘风飞去,这真是“穷方坐井中”了。好在梅尧臣还有自我消遣和安慰的办法,如《释闷》:

燕丹未归马生角,卞子抱玉无两脚,

孤城食尽兵未却,度笮中怀挂一索。

我辈于此酒宜酌,百岁千秋奈何乐。

再如《释滞》:

帝在苍梧妃泣竹,苏武餐毛海西曲,

穷山远道车折轴,深井渴汲绠不续。

我辈于此酒正绿,贵无奈何欢且足。

和好友把酒言欢,经过一夜的沉醉,船上人一片欢唱,梅尧臣惊醒过来,大家欢呼黄河水来了,无比高兴。梅尧臣本想到泗州衙门去和朱处仁辞行,可是水流不待人,顾不得这些繁文琐节了;张帆的张帆,打桨的打桨,船准备出发,梅尧臣派人送一首诗进城《将解舟走笔呈表臣》:

昨夜讴吟泻春酒,今朝波浪下黄河,

主人不暇匆匆别,为倩流莺寄语过。

好友朱处仁得诗以后,匆匆和了一首,他估计梅尧臣已经走远,诗不知哪天送到。可是完全出乎意外,官船开出不到三里又停下了。梅尧臣答诗一首《答再和》:

舟行才及二三里,已复浅流如冻河,

君有短书谁远寄,时因燕子拂樯过。

在汴河中行船,真是艰难,有时由船夫上岸背纤,勉勉强强进得三两里,正如梅尧臣在另一首诗中所说:“汴河溅溅费挽牵,轻舟难若上青天。”中间遇到刘敞,那时他正自知制诰调知扬州。刘敞作《翩翩河中船》一首赠梅尧臣,梅尧臣也和他一首。到了端午,但是离汴京还有一大段距离,一直到这年初秋,诗人才到达汴京。

此时,梅尧臣的一众老朋友如富弼、韩琦、欧阳修等推荐他充国学直讲,因为赐同进士出身的缘故,梅尧臣顺利上任。宋代的国子监直讲,类似如今的大学教授,为官至此,也总算取得了与身份相称的官职。上任后,梅尧臣的精力全部贯注在《新唐书》的撰写方面。之后几年里他都待在汴京潜心编书,官位也提到了屯田员外郎,又迁至都官员外郎。直至嘉佑五年(1060)因为京城里的一场瘟疫,五十九岁的梅尧臣离开人世。

梅尧臣一生数十次来往于汴河之上,他的诗歌为我们呈现了汴河在当时的真实状况,也为汴河注入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提起运河,人们脑海中往往浮现出舟楫千里、繁忙的画面,殊不知,汴河通航时间常常只有半年,冰阻、风阻等阻滞现象时常发生,阻碍船只的正常行进。一旦阻滞解除,当事人的心情也由焦急郁闷转为欣喜。汴河陪伴着梅尧臣一路走来,见证了诗人的喜怒哀乐,诗人的职位变动、朋友唱和、与亲人的悲欢离合,都融入为汴河的文化记忆。


(作者:蔡爱芳 史帅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