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夏天,我即将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准备报考大学。
那时咱们国家正处于革命热情高涨的年代,“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和劳动生产相结合”、“青年学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等一系列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活动此起彼伏,红红火火。我们附中更是从1964年秋天起便随着美院一起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称作“四清”运动。据说这是全国高等院校“四清”运动的试点,以后就要在全国范围推广了。中宣部、文化部和北京市委联合成立了工作组进入校园,同学们停课闹革命,认真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批判“为艺术而艺术”和“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树立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无产阶级世界观。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革命的大时代中迎来了l965年的升学高考。
不知道是不是和党在这一时期的大政方针有关,老师告诉我们说:今年全国几所主要的美术学院都停止招生了,有招生任务的只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老师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全国唯一的一所培养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需要的实用美术设计人员的大学。实用美术设计涉及范围十分广泛,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上至国家庆典,下至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美术设计。作为有着八亿人口的大国,仅仅只有一所这样的大学,显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国家真的急需大批为生产、为社会、为群众生活服务的一线美术设计人员。
然而美院附中的学生过去从没有接触过工艺美院的课程,于是学校专门为我们65届的毕业生安排了图案课、设计课,还特地聘请了工艺美院的老师来给大家讲课。教室走廊上过去经常轮换着展览同学的素描、速写作业,如今却挂满了工艺美院学生设计的作品供大家观摹,有丝绸图案、化妆品包装、茶具造型、半导体收音机外型,甚至还有汽车外型的设计等。我记得看到一幅工业班学生王存德的作品,因为在上高一时,王存德曾经担任过我们班的辅导员,后来他考上了工艺美院,就不再给我们上课了。那天看到王存德的作品,心里想:他虽然改学工业美术设计了,可画得还这么好,都是因为他在附中所学的基本功扎实。
工艺美院学生的作品、王存德的作品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看到除了油画、国画等美术创作之外,社会上还有那么多领域需要美术人才,人民大众的生活中处处离不开美术设计。
多少年来,工艺美院始终未受到过附中学子的青睐,大家总有一种观念,认为搞美术设计不如美术创作。美术家、美术创作,那可是艺术啊,而一个美术设计师,设计一个茶碗、一件服装,都不能署名,谁又能知道你是谁呢。但是经过了“四清”运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小会,批判资产阶级的文艺观,树立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思想,同学们都提高了觉悟,纷纷表示要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国家需要,报考工艺美院。我也和大家一样,决心报考工艺美院,并且努力做着各种准备。记得那时我的图案课作业是一张小花布图案设计,我上交给工艺美院的专业课作品是一个纺织女工的胸像,在她的背后还画了一排纺纱机。
报名的表格终于发下来了,这时老师告诉大家,文化部最后决定,保留一所美术学院的招生指标,即浙江美术学院,大家也可以去报考浙美。看起来宣传教育总是过犹不及,一旦具体落实,还须讲究政策,留有余地。大家的心又开始活了,毕竟绘画创作是同学们的最爱。至于我自己,既然报考工艺美院的决心已定,就不想再改变了。不过看到同学们的第一志愿都纷纷填写“浙江美术学院”,心中多少有了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对不对,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有点不合群。那一年我才二十岁,考大学对于我无疑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于是我想到了伯父。我想我应该去向他老人家请教,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一个最好的指导。
周末的中午,我来到西花厅,伯父在吃午饭,他平时总在凌晨天亮时入睡,上午十点半或十一点才起床,所以这其实算是他的早饭。我知道伯父的时间很少,一旦吃过饭,他就会立刻走进办公室去办公,或者立刻出去开会了,我只能利用他刚刚吃过饭还没有开始工作之前短短的几分钟,抓紧时间见缝插针地和他谈,否则就没机会了。我把我的要求说给了值班的卫士张叔叔,他让我在值班室等一会儿,我就拿起一张报纸边看边等。一会儿,张叔叔过来说:你伯伯刚吃过饭,你赶快去,五分钟以后他就要出去了。我急忙走进客厅,一边对自己说:“时间不多,我得说得简明扼要抓住重点。”伯父刚刚离开餐桌,他两手叉着腰正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子,像是在活动身体。看见我,他停了下来。我说:“伯伯,我们毕业马上就要报志愿了。”他说:“噢,你要毕业了。”我说:“是,这次我们附中同学可以报考的大学有浙江美院、戏剧学院舞美系和工艺美院,我决定报考工艺美院,可我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伯父就问工艺美术学院现在都有哪些专业?我说有染织、陶瓷、建筑室内装饰,还有一个工业设计,我自己想学染织,伯父没有直接表态,他没有说他同意或者不同意我的决定,他说,工艺美院学的这些专业,都和人民群众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都可以直接为工农兵服务的。我说:“是,我们老师也说过,比如为农民设计他们喜爱的大花被面。”伯父并没有看我,他的眼睛向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出口商品包装设计粗糙,在国际市场上我们的商品价格就是上不去,影响了我们国家的换汇率。我们的产品到了香港,人家换一个包装,价格就成倍地增长,我们还需要在包装设计上下很大功夫才行。伯父说的和我们老师说的完全一样,可是,话由伯父讲出来,我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于是心里有了底,就不再多问什么,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知道事情谈完了就应该马上离开,不能占用伯父太多的时间。我说:“那我走了,伯伯。”正准备返身离开,伯父却又说了一句话:“告诉你们校长,附中不仅是美院的附中,也应该给工艺美院输送后备生,你们附中要加强装潢设计等有关的课程,有时间我准备找他谈谈。”
我们的校长,新中国美术界里赫赫有名的丁井文丁校长,一位延安时期的老革命,l948年在西柏坡时还担任过保卫中央首长的警卫连指导员。由于美院附中搞“四清”,他已经停职反省靠边站,接受全校师生批判快一年了。此时伯父要我转话给他,使我心中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莫非丁校长又能出来工作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这件事,伯父让我转告的那几句话,对丁校长可能有着太多的意义吧,是指导,也是关心,是爱护,也是鼓励,鼓励他放下包袱,早点出来工作。
几天以后,浙江美术学院先于工艺美院来到附中进行招生考试。全体毕业生都去参加浙美的考试,两个考场几乎座无虚席,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埋头看书,因为在我的高考报名表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周秉宜,第一志愿: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染织系。”由此我踏上了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相伴成长的道路,也留下我和伯父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之间的一段回忆。
注:本文作者的伯父即当年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
(作者:周秉宜 原载于《丰碑》第18期,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