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台基厂1号对外友协大门,向左一拐就到了长安街,马路对面是北京饭店。当时的长安街没有中心隔离带,一边儿是马车缓慢的走过,迎面而来的则是滚滚的自行车河流,还有满载乘客的公共汽车驶过,车顶上摇摇晃晃的大黑袋子里,装满了代替汽油作燃料的天然气。
1963年10月,中日备忘贸易访华团访问北京,当时暂居香港的我有幸名列其中,开始了战后的第一次访华。
当天,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设晚宴招待访华团一行。宴会高潮时分,周总理用他那略微高扬而清朗的声音开始了演讲:
中日两国相交的历史,仅见于史书记载已有两千多年了,如果追溯到史书记载以前的时代,我想恐怕要有四、五千年了。这中间,两国的外交关系总体上是非常好的,然而,近代以来的中日关系却不能说是友好的,从甲午战争开始,两国持续处于战争状态中。不过这一时期只延续了75年,和五千年的历史相比,实在不过是短暂的瞬间。两个邻国之间长期存在着友好关系,这在世界邻国外交史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总之,无论那个国家,与其邻国交恶的现象都是极其普遍的。在欧洲、中东、亚洲、非洲,都反复发生过邻国之间的纷争和战争,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诸如民族、语言、宗教、文化的差异,再有如资源的不均以及君主的征服欲望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中日两国之间交战的记录只不过是近75年的事,这一事实表明,中日两国人民之间,原本缔结着睦邻友好关系。
另一方面,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是,亚洲在世界上仍处于较低的地位。在现阶段,亚洲各国无论在国力上,还是在人民生活水平上,都明显低于欧美国家,但是其中只有日本,作为亚洲国家而得以扬眉吐气。我们国家还远远落后于日本,但我们正在顽强奋斗,我们要为在将来的某一天追上日本、并与日本共同谋求亚洲的发展而努力!亚洲和平的确立将有助于实现世界永久和平这一人类终极目的。
日本,我们的老朋友……请等着我们!”
一股令人颤栗的兴奋在体内游走,周总理的话语像是为我们亚洲的未来指示了明确的方向。
因争取到奥运会的主办权而终于跻身国际社会的日本,在战后十八年的1963年,仍尚未从战争的伤痕中彻底摆脱出来,但即使从那样的日本来看,中国当时的现状也是十分严峻的。然而周总理却毫不讳言中国面临的现实困境,大胆放言亚洲的明天、宣称以追求世界和平为终极目的,充分显示出一位十亿(当时中国人口十亿人)大国总理的丰姿与胸怀。在北京秋日澄澈的天空下,周总理以他深邃的目光凝望着世界的未来。
“天安门广场您去了吗?”S君操着流利地日语问道。
S君是北京外交学会的人,战争期间曾在东京大学留学。当时东京的空袭愈演愈烈,身在上海的父母几度催促S君尽早回国。学校也几乎不上课了,学生因响应勤劳动员而每日赶赴工厂。于是在战争结束前两个月的六月,S君回到了中国。
“没有,还没去。”这样回答着,我们二人移步向天安门走去。当时毛泽东主席还健在,还没有修建毛泽东纪念堂,因此背靠天安门南面而望,在西侧人民大会堂、东侧革命历史博物馆和南端前门的环绕下,宽阔的天安门广场赫然出现在眼前。
北京秋天……美得令人窒息的湛蓝天空,向着东南西北全方位地无限延伸着。
战前上小学时,跟随父亲访问北京住在北京饭店,透过玻璃窗远远望去,狭窄的马路上挤满了为数众多的黄包车以及庞大的人流,马路正中有轨电车叮咚驶过。今天,那条马路拓宽了数十倍,从一条小马路拓展成为一个广场。过去的人流变成了自行车海,在广场两侧如激流般驶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广场上人们三三五五地放着风筝。好一派动静共存的不可思议的景象。
“东京的天空现在还很漂亮吗?”S君突然问道。“哎??”我嗫嚅着一时答不上来。由于高速的工业化和自行车的普及,在日本大气污染已经越来越成为问题。S君不介意我的穷于应答,继续说道:“真漂亮啊,东京的蓝天。 回国那天,一大早就起身去了汤岛圣堂。放眼望去,田野已是一片涂炭,可西边的富士山却闪烁可见。碧蓝的天空上只留下几条飞机划过的白线。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杜甫‘国破山河在’的诗句。”不等我回答,S君继续说道:
“你知道,日本侵略着中国,中国人很讨厌日本人。中国人一聚到一起,常常会起劲儿地谈论哪儿有空袭啦?死了多少人啦?烧了多少房子啦?还会很愤慨地谈论日本兵在中国什么地方干了什么非人道的事等等。我也是中国人,听了那样的事也总是会很气愤。不过说到那时,我总是会想起在日本人家中租房寄宿的事。
房东家的爷爷喜欢和我下围棋,像对待自己亲孙子一样疼爱我。因为我是外国人,不用参加勤劳动员,在家的时候很多。奶奶也对我特别好,总让我帮她收拾菜园,摘下来的菜总是第一个做给我吃。一家之主的房东出征去了南方前线,女主人家事繁重,还要参加防空警护团和街道的工作,非常忙碌。她总是一边对我说着‘对不起啊’一边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工作。房东家有两个女儿,平时住在郊外的军需工厂宿舍,偶尔才回家。
东京好像每晚都会有空袭,我所居住的本乡一角却幸运地劫后尚存。当时整个社会可以说陷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但我所在的街道却宁静得像是与战争无缘,仍然整饬有序。如果不是时而传来的空袭警报声和爆炸声,简直会让人产生‘哪里有什么战争’的错觉,完全是一个超脱于现实的别样世界。
每天早上家家大都在同一时间洒扫庭除,彼此微笑着互致问候:‘早上好’!洒水解暑除尘、牵牛花上晶莹的水珠、晚间乘凉、长板凳、团扇、蚊香、小焰火。不管空袭多么剧烈,自古流传下来的生活传统并没有被人们丢失。对我来说,最最不能忘怀的就是那些不起眼的寒暄话。‘我走啦!’、‘你走好!’;‘我到家啦!’、‘你回来啦!’。因为住的比以前疏远了,孩子们离家、归家时大声说出的这些话有些听不见了,可是大人们之间却一直在不停地轻声重复着同样的问候。这样的对话不仅是家人间的相互寒暄,也是住在同一街区的邻里之间共同使用的问候语。
这些生活用语当然可以在日语学校学到,都是极其普通的寒暄话,我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在经历了两年的时光之后,我意识到了这些语言所拥有的特别的意味,那是相互信任的同志之间的彼此问候!这些寒暄话在亲兄弟之间就不用说了,和邻居的老奶奶、酒馆的大哥、药店的大姐也都是这样相互寒暄的,总之这是自然相熟的伙伴之间的问候。非伙伴关系的人也可以使用,但语调却是不一样的。
汉语中没有这样的话,「行ってきまぁす」可以翻译成‘我去了’,但却缺乏象日语那样的温情意味。英语、俄语以及其他任何语言当中也都没有这样的话。当我不是作为中国留学生‘S’而是成为这个街区的居民之一的时候,我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对我来说,一个难以理解的疑问是:如此和平善良的人们怎么会发动战争?”
我们在广场正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不时有孩子跑过来。可能是因为外国人很少见的缘故,孩子们在稍稍离开我们一点儿的地方盯着我们观望。或许是因为我们穿着西服而知道了我们是外国人的吧,当时的中国人一律穿的都是工作服或中山装。
昨晚周总理的演讲真棒。我长期以来一直祈愿的事就是中国和日本友好相处,真希望一下子就能实现。什么时候两国外交恢复正常了,我或许就能重回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了。”S君没说“去”而是说的“回”。
眺望着远方喃喃述说着的S君。北京的秋天那美得令人窒息的蓝色天宇,一碧如洗向着东西南北无限拓展着、延伸着……我们两人坐在长椅上,身影渐渐拉长了。我默默地想:S君在日本一定有过恋人的吧?不过,我没有向他求证。
北京的秋天,澄澈清冽,令人心旷神怡。
(作者:冈崎彬 为中日友好使者冈崎嘉平太的长子)
原载于《丰碑》第17期,201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