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24-05-06 来源:
1989年,我父亲江鸣歧(淮安市美术家协会原主席)去故乡黄山举办个人画展,因心脏病复发而长眠在黄山脚下。由于他突然离世,留下了许多未题款的画作。画作不题款终究是不完整的,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我们做子女的,一直想请人完成。题款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落款要与原作协调、内容要深化绘画主题……这就要求题款者不仅要有较高的书法水平,还要具备较好的绘画艺术鉴赏素养和名望。
一次,在朋友微信中看到原淮阴画院副院长、一级美术师丁迺武先生为本地篆刻家罗星题写的斋名,文气十足,金石味很浓。想到丁老的艺术成就及与父亲之间的友谊,遂冒昧通过电话向他求援。此时的丁老已是耄耋之年,身体欠佳,写字绘画已力不从心,但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应允。丁老和我父亲交往近40年,在创作版画中曾结下深厚友谊。我父亲在南京大学读书时,曾受教于傅抱石先生,而丁老也算傅先生半个学生,因为上世纪60年代初,他被选派参加江苏省版画培训班时就和傅抱石儿子傅小石同住一室,傅抱石先生经常在看望儿子时指导年轻时的丁老创作。
去年10月中旬,我带着父亲未题跋的三幅画来到丁老家。老人家放下手中的事,未及言语就让我展开父亲的画作。丁老一边听我介绍,一边仔细端详每幅作品。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父亲的一些作品看似笔墨有些乱,实则很有法则和内涵,山石、古木、寺庙等景物皆表达得特别灵动,这些山水画就是放在今天依然不落后。”最后,丁老又补充道:“岁月不饶人,我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记忆力、视力明显下降,现在已不能作画,题款的事你不要急,待我慢慢弄。”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突然接到丁老电话,让我去取画。到了丁老家,见他有些疲惫,眼睛充血,我有些不安,心想不该让丁老这么劳累。丁老大概看出我的心思,指着墙上几幅补好款的画,谦逊地说:“前段日子身体不好,一直在医院治疗,好长时间未动笔,出院后才动笔,这三幅画款落得不怎么好,也只能这样。”在一旁的丁夫人指着一摞宣纸草稿,告诉我:“他为这几幅画款已经忙了好些天。”仔细端详丁老补过款的山水画作,我的感佩之情油然而生。丁老的书法纯粹老辣,浓淡相宜,评价恰当,布局巧妙;他的款安排得错落有致,整篇题跋和画浑然一体,极富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然后,丁老指着我父亲《石亭》指画(将盘子里颜色直接倒在宣纸上,用手指作画)说:“这一幅画得最好,它既是江老师创新之作,又是他的天花板之作。”接着又说:“你父亲的另两幅画也很不错,要好好珍藏。”
盖印章是书画作品最后一个关键步骤。一幅书画作品用印得当能够锦上添花;反之,则会弄巧成拙。那天我去取画,现场经历了丁老钤印过程,领略了他老人家的风姿神采。选择大小适合的印章很有学问,不是所见很难相信,丁老为找一方合适的印章整整忙了近半小时。从正屋到画室,从画案到书橱,不知觅了多少遍,找了多少印章。怕我见笑,丁老不断唠叨前些日子还用过,现在却不知道放在哪里。当时我很不好意思,为这几幅画耽误丁老这么长时间,于是劝丁老大些小些无所谓,盖一个即可。可丁老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直到在书橱一个小盒里,找到当年陈大羽先生为其刻的名章,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我暗暗地敬佩一个老人为别人的事竟如此负责。印章找到了,丁老先把画平铺在画案上,在画的四周用镇纸压着,再次端详画作并一遍遍比划看章位。最后在满意的地方才盖下自己的名章。
在盖闲章时又见丁老功力。丁老早年刻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神仙像闲章,神仙银须飘逸,神态超然,十分可爱,每逢有佳作问世丁老才拿出这枚心仪的闲章钤用。今天丁老在父亲的《深山古寺图》上用了这枚章。他先找来一张边角宣纸,接着将八宝印泥盒打开,将神仙印均匀浸上油泥,章盖在纸上后剪去多余纸,然后用这枚带印鉴的纸片,在画的不同位置摆放,直到确定在题跋右上方位置,才慎重盖上这枚神仙章。丁老凝视片刻,点点头,笑着介绍道:“盖印除了讲究印章的大小和所盖位置,还要注意盖章的轻重。一幅装裱用过浆的画心,不怎么吸油,印盖轻了不清晰,盖重了印油会溢出来,必须把握得当。”看到丁老为盖一个闲章竟如此较真,可见他平时作画和工作是何等严谨慎重。带着好奇心,我问丁老:“一般闲章均盖在画面边缘,您为什么要将印盖在画面偏中上的寺庙的地方?”丁老笑着说:“若将小神仙盖在左上边,仙气就跑了,只有这里最适合。”经丁老指点,我再看这枚章和画作,顿感画中的古寺被烘托出来,视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画面主体显得更加明晰突出。此时的我心生无限感慨:一幅好的国画,不仅需要很好的笔墨、构图、色彩等,还需有与之匹配的书法、印章。这就好比一道佳肴,不仅需要好食材,也需要优质配料,还要有绝妙的厨艺,才能让食者啧啧称道。我暗自被丁老的功力才气所折服。
而今每每回想此事,我总觉得丁老的这些题跋,镌刻着岁月的印记,升华了他和我父亲的纯情友谊。画作永在,墨迹永新。
(作者:江淮 来源:2024年5月6日《淮海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