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亲史料
韩桥观音庵:烟火与青灯的淮安岁月
时间:2025-12-04  来源:  字号:[ ]

老淮安的街巷田垄间,古寺庵堂如散落的珠玉,藏着时光沉淀的故事。

宣统《淮安府山阳县志》载,东门、板闸、新城、旧城等地皆有观音庵(寺),而韩桥这座,正是明崇祯九年始建的东门观音庵。父亲告诉我,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这庵堂的青砖黛瓦,映过300多年的淮安月色,虽不及宋淳佑年建的观音教寺古远,却在涧河两岸的烟火里,守着几辈人的温暖记忆。

杨家豆腐店大叔

韩桥的风带着涧河的水汽与田地的草木味,东门观音庵就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伫立着。

父亲儿时见它的大殿足有三大间,规模堪比淮师附小的大礼堂。大殿宽8米左右,长10多米,高大约5米,远远站在涧河边上就能望见,殿内木料直径达一尺半,扎实的梁柱撑起往日的庄严。杨家豆腐店大叔告诉我,殿里曾供着许多菩萨塑像,大的近一人高,小的玲珑精巧,还摆着直径约1米的大鼓,晨暮鼓声混着诵经声,能飘到三里外的田垄上。

大殿两侧的楼阁各有用处:东边是生产队的仓库,粮食在观音庵北面的场阴晒干后,再到大殿里过秤,最后搬进楼阁,用扎板一扎就堆好了;西边是大师傅(老尼姑)的住处。生产队还在大殿东边盖了间“锅屋”(即厨房)养牛。每日天不亮,杨家豆腐店的小男孩就端着一大茶缸热豆浆,轻手轻脚送到楼阁上,比男孩年长四五十岁的大师傅尚未起身。那股豆香混着庵堂的香火,成了韩桥清晨独有的气息。

观音庵前的“大水路”连通着涧河,是早年东乡进城的要道。车桥、流均、泾口、朱桥的村民,都从韩桥上岸进城,热闹的韩桥也得了“小上海”的名号。周边杀猪宰牛,粮行、油行、糟坊等一应俱全。杨家豆腐店就守在桥头,把烧锅的锅灰刮下制成灰粪,乘船运回朱桥老家;老家收的豆子、玉米棒头等,也循着水路运到韩桥,往来十分便利。

可这份热闹也曾被硝烟扰过,杨家豆腐店的大叔告诉我,当年日本鬼子从东海过来,经车桥、泾口一带,就是从韩桥上岸的,涧河里驶过他们的小汽艇,装甲车碾过韩桥的土路,庵堂的钟声也因此沉郁了好些年。

早年的东门观音庵,是乡邻祈福的去处,香火长年不断。庵里的两位师傅,是韩桥人心里抹不去的念想。

大师傅法号昌能,听说是河西人,待人格外客气。未出家前,她丈夫久病不愈,听闻刲股治病的法子(迷信的说法:做了但不能对人说,说了就不灵了),她就悄悄割了胳膊上的肉煨汤给丈夫喝。这事她瞒了许久,后来拐磨时膀子疼得忍不住,被婆婆追问才说了实情。没过多久,丈夫旧病复发就走了,她便决意出家。

小师傅大家叫她“四姑娘”,圆脸,比大师傅略矮些,说话不紧不慢,心思细得很。她识不少字,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绣花,养猫,庵旁的村民常送菜籽油(也就是香油)给她。

后来,庵堂不再是修行之所,改成了供销社,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红漆柜台后,百雀羚的香、花花绿绿的布料、煤油灯的光影交织,算盘噼啪作响,扯布的嗤嗤声盖过了往日的钟磬。火柴、酱油、肥皂、锅碗瓢盆、糖烟酒这些日用品,让庵堂的梁柱间盛满了凡尘暖意。

再后来,供销社搬到了闸口,东门观音庵成了闸口大队的队房。20世纪60年代末,1947年出生的父亲从部队退伍,在人民医院培训后,就在大队部当赤脚医生,办公的地方正是庵堂的小楼。

原来庵里的两位师傅,搬到了路边朝西的两三间小平房里。小师傅比父亲大十来岁,民国末年就在这儿修行,日日守着青灯古佛。清晨薄雾里、黄昏暮色中,附近村民总能听见她们轻声诵经,混着闸口的水声、田垄的蛙鸣与树上的蝉鸣,成了韩桥闸口一带老人们温润的记忆。

说起淮安的庵堂修行者,不能不提济平长老,他与东门观音庵有着深缘。1930年弥陀佛圣诞日,长老生于河下古镇,俗姓朱名济明。11岁时,他就在这东门观音庵依宏莲法师剃度,后来赴江西云居山承临济法脉,随海灯法师得沩仰传承,苦修二十载重修多座古寺,晚年荣膺淮安闻思禅寺住持,用佛法反哺故乡。东门观音庵的晨钟暮鼓,滋养了他的初心,也成了淮安佛教传承中珍贵的一笔。

可世事流转,庵堂终究没躲过时代的浪潮,就像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里写的静修庵,革命的洪流裹挟着人心的浮躁,让古刹难逃颠簸。赵秀才与假洋鬼子“咸与维新”,盯上庵里的龙牌,老尼姑阻拦反遭打骂,宣德炉也不翼而飞;就连阿Q,也敢轻薄静修庵的小尼姑。这般荒诞与粗暴,恰是那个年代许多古寺庵堂的遭遇。

东门观音庵也屡遭变故。“文革”时,造反派闯进大殿,把观音菩萨塑像和大鼓全砸了;更让它衰败的是几次失火。

大概60年前,大殿里堆着村民的柴草,不慎起火,一位住在里面的工作人员,不幸在火灾中丧生。1980年的火最烈,当时庵里住着一个在鞋帽厂工作的聋子,他带回厂内的废布条挑拣着卖,夜里烧木香时,烟头引燃了布条,大殿被烧着。救火车经过闸口赶过来,一直开到田里,从涧河抽水救火,大队书记和村民们合力把大师傅从火堆里拉了出来。

几次火灾后,大殿日渐破败,周边有的村民开始占地、拿庵里的东西。大队和生产队(即闸口五队)照看着两位师傅的生活。大师傅最后在东长街的拈花庵去世火化,而小师傅是坐在莲花缸中圆寂的。

嘉庆年间,淮安的庵堂还见证过一场正邪交锋的惊天大案。那时山阳遭灾,两江总督铁保派新科进士李毓昌查赈。为避官场勾结,李毓昌进驻尼姑庵,日食干粮,终究查清了县令王伸汉贪污赈灾银两万余两的真相。王伸汉行贿不成,买通家丁毒杀李毓昌并伪造成自缢,还贿通上级瞒报。幸得李毓昌叔父携血衣与残稿赴京鸣冤,嘉庆帝彻查后真相大白,王伸汉等人伏法,铁保也因失察革职流放。庵堂的清净之地,映照出人心的善恶忠奸。

如今,东门观音庵(韩桥观音庵)的旧址早已被新房楼宇和宽阔的道路覆盖,两位尼姑也早已远去。但济平长老的修行故事、供销社的热闹时光、古佛旁的淡然岁月,都留在了淮安人的口述里,藏在父亲这一辈人的回忆中。那些烟火与青灯交织的日子,是韩桥的记忆,也是淮安大地质朴的文化印记,久久回响。

(作者:如月,文章来源:“淮上会”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