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淮阴农村,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是我的幼儿时期。那时农村人虽然温饱还是个问题,但也算不上饥寒交迫,总还能填饱肚子,更不会让小孩子忍饥受饿。至于孩子的零食,大多数人家没有这个闲钱。但是,好吃是孩子的天性,孩子们会以自己的方式来满足吃零食的欲望。
一
春天,大自然生机勃勃,万物复苏,路边河边沟边田边,到处都长满野菜野草。这些东西,有不少可以成为饭桌上的食物,成为主食的补充,但绝大多数不能生吃,成不了孩子的零食。不过,这个时候家家都还有山芋干,实在馋嘴了,就把山芋干当零食吃。那时淮阴地区还没有旱改水,麦子收割后不是种水稻,而是栽山芋,山芋是主要作物,也是人们的主食。因为窖藏保存不容易,所以人们将一部分山芋切成片状或条状,晒成山芋干。也有将山芋煮熟了再切开晒干的。因为晒去了水分,含淀粉率更高,吃起来更甜。生山芋干脆硬,熟山芋干绵软。孩子们的兜里总是鼓鼓囊囊的,少不了这样的山芋干。

春播之前,生产队会从植物油厂购进一些黄豆饼、花生饼、芝麻饼,这些所谓的饼是榨油之后剩下的渣子压制而成的,直径约30厘米,厚度约5厘米,很硬,可以用做肥料。在弄碎搅拌准备施肥的时候,有人会偷偷拿一点回家,给孩子当零食吃。黄豆饼有点儿生豆子味,不太好吃;那花生饼芝麻饼则是难得的美味,又香又甜。得了一小块,用小刀子一点点削,一点点送进嘴里,舍不得很快就吃完。
暮春初夏时节,孩子们从大自然中索取的零食渐渐多了起来。

最喜欢的是桑枣子,也就是桑葚,桑树的果实,椭圆形或长形,外皮为黑紫色,肉质多汁,酸甜可口。正如宋杨万里《桑椹》写的那样:“桑舍幽幽掩碧丛,清风小径露芳容。参差红紫熟方好,一缕清甜心底融。”桑葚成熟后,会自动从树枝上落下,孩子们便一粒一粒捡起来,吃得嘴唇脸上手上甚至衣服上都是紫红色。地面捡完了,大一点孩子就爬上树去摘。小的孩子要是还想吃,就得用其他什么吃的玩的东西来换取。
还有一种叫做茅安的东西,田边地角到处都是,可信手拈来,大饱口福。茅安,即茅草芯,又称茅针。茅草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草本植物。茅针为茅草初生叶芽后处于花苞时期的花穗。孩子们摘出茅草芯,剥去外皮,露出里面洁白的嫩嫩的花穗,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味那独特的香味,汁水咽下,渣滓吐掉。有的孩子拔一根吃一根,也有的孩子拔出来放在兜里,聚到很多,然后慢慢享用。那种满足感是现在孩子吃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所不能比的。

二
夏至前后,生产队麦子快要成熟了。此时麦穗已经灌浆,麦粒已经饱满,但还没有成熟。将麦穗摘下,放在手里反复搓揉,用嘴轻轻将包裹麦粒的外皮吹去,剩下青青的鼓鼓的麦粒,就可以直接送进嘴里,那清香直沁入心脾。比这更好吃的是青豌豆。豌豆一般跟麦子混种在一起,跟麦子一起成熟。成熟前的豌豆角是孩子们绝佳的零食。摘下豌豆角,剥去皮,四五粒青青的豌豆送进嘴里,鲜嫩,清香,甘甜。麦子、豌豆都是生产队集体的,但是孩子们弄这些东西吃,好像算不上是多大的错,大人们看见也不当一回事。正像鲁迅《社戏》中描写的那样,孩子们夜晚偷六一公公家田里的罗汉豆吃,六一公公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不过,有时也难免受到责罚。有一回我跟几个小伙伴躲到麦田里偷豌豆吃,将麦子弄瘫了一大片,“看青”的人发现了,狠狠地呵斥了我们一顿。回到家,又被母亲狠狠地打了屁股。

盛夏时节,玉米即将成熟,给孩子们带来又一种零食。麻烦的是玉米不能生吃,必须弄熟才行。因为我自己没有办法生火,所以便从自家自留地里掰下一个玉米棒槌,偷偷地拿到邻家大妈那里,求她做饭时放到灶膛里烧熟,拿出来吃。有时一个玉米棒一个人吃不完,也会分给其他小伙伴吃,每个人都吃得满嘴满脸黑灰,像个包公。这个秘密被母亲发现后,她说以后别麻烦别人,拿回家自己烧。有时她也会把玉米棒放在锅里煮熟了给我吃。吃玉米跟吃豌豆和麦粒不同,母亲再三嘱咐不能到生产队或者别人家弄,只能到自己家的地里弄。为什么呢?大概因为一个玉米棒比起几颗豌豆几个麦穗,显得贵重。再则,玉米棒不能就地吃进肚子,若把它拿回家,那性质就变了。

秋天,枣子、柿子、葡萄渐次成熟,孩子们便又有吃的了。这些果树大多在房前屋后,零零星星,一颗两颗,没有成片的。往往是这家有一颗枣树,那家有两颗柿树。果子成熟了,各家便互通有无,你家送点柿子,他家送点葡萄。可惜的是季节性强,又不太好保存,能吃的时间很短,过了一段时间就吃不到了。有的孩子往往在这些果子没有十分成熟的时候就开始摘了。枣子不甜,苦苦的;柿子不甜,涩涩的;葡萄也不甜,酸酸的。虽然不好吃,但还是想尽办法弄到嘴。大人们就时时防着,害怕顽皮的孩子偷了去。这些东西大人们也会当做零食吃,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还会听到他们说着“五谷加小枣胜似灵芝草”“吃柿子拣软的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这些词儿,只是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冬天,是孩子们零食最匮乏的季节。田里树上几乎找不到东西吃,生冷的东西大人不让吃。那时冬天取暖没有空调,没有暖风机,没有围炉,家家户户都用火盆烤火。对于孩子来说,有火,就有吃的。将窖藏的山芋放到火盆里烤熟了吃,将玉米粒放到火盆里炸成爆米花吃,将黄豆粒放到火盆余火里焖熟了吃。烤山芋、炸玉米、炸黄豆都很有讲究,明火不行,火太旺不行,火候要把握得好,否则要么糊了,要么不熟。
那个时候,每个孩子都享用过这样的零食。每每想起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一丝苦涩,但更多的还是甜蜜。正是那美味的零食伴随那个时候的孩子快乐成长。上世纪80年代起,农民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吃饭不再是第一件大事。婴幼儿食物开始讲究营养,各种各样的零食也成为孩子的必需,家长花在孩子零食上的钱越来越多。现在,孙女6岁了,这一代孩子的零食更有讲究,包装更花里胡哨,名堂也越来越多。可她对这些零食始而吃起来津津有味,但要不了多久便渐渐失去兴趣,这样不喜欢,那样不喜欢。现在的孩子大多也是这样。这大概是因为零食给孩子带来的快乐指数并不取决于零食本身的数量、质量和价格,物以稀为贵,多了便不稀罕。
(作者:张其书,文章来源:“清江浦人家”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