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亲史料
淮安解放的另一种视角:我亲历的一次真实“围城”
时间:2025-09-26  来源:  字号:[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新四军三师按照命令,向就近城镇和交通枢纽的日伪军受降。新四军在9月6日解放淮阴城后,于15日包围淮安城,最终在9月22日攻克号称“铁打的淮安城”,淮安城迎来第一次解放。而我当时就在被包围的淮安城中,亲身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真实“围城”。围城中的诸多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些背后深层次的缘由,直至我长大成人后才逐渐明晰。

淮安城第一次解放(张爱萍摄)

1945年8月,日军投降前夕,原本驻扎在古城淮安的一小股日军,前往陇海线上的海州,准备集中到徐州向国民党军队缴械投降。而城中的伪军,接到重庆方面密电后,摇身一变,换上国民党军队的番号,原地待命,坚守城池,等待国民政府收编,一夜之间,从“汪家军”变成了“蒋家军”。与此同时,驻守在苏中地区的新四军部队,接到党中央的命令,要求迅速扩大解放区,从日伪军手中夺取“两淮”,将苏北与苏中、淮南、淮北解放区连成一片。当时淮安汪伪军城防司令吴漱泉(外号“吴独膀”)被收编为国民党旅长,他凭借4000多名伪军,死守淮安古城,死不投降,将城中两万多居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淮安城战斗要图

那时,我年仅10岁(虚岁),被困城中的种种往事,至今仍清晰如昨。从关城门算起,前后长达30多天。在这期间,全城商店关门歇业,商人停止交易,学堂停课,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头巷尾到处修筑了碉堡,设置了暗哨,满街都是巡逻的保安队。每天只有上午九点起的两个时辰,允许居民出门取水、购物。说是购物,实则城中早已断粮,无处可买,淮安俨然已变成一座“死城”。老百姓出门张望,满心期盼着有朝一日城门大开,能给大家一条生路。

我家当时有父母和六个孩子,已把仅有的一点米和面吃光后,只剩下一点玉米,可城中没有地方加工磨面,无奈之下,只能在锅里炸爆米花,再煮成爆米花汤勉强糊口。多日没有蔬菜吃,全家人都上火。没办法,我和姐姐只能趁着允许出门的时间,到城边的菜地里,捡拾被丢弃的辣椒叶、莴笋叶,回来掺在爆米花汤里一起喝。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城外的农民无法进城来各家担粪水,城中家家户户排泄的粪便,装满小小的便桶后,只能任由其外溢。一时间,家家乃至满城臭气熏天,苍蝇乱飞,疫病横行。很多百姓生病了,缺医少药;有人去世了,买不到棺木,更无法下葬。正值初秋时节,大家都担心瘟疫一旦流行,全城百姓将无一幸免。

1945年的淮安城内街巷(图片来源:淮网)

听说当时守城的伪军起初还能吃上两顿窝窝头,没过多久,就只能每天喝两顿玉米面糊了。到后来,他们竟跑到城里有点名气的大户人家敲诈勒索、抢劫财物,甚至绑“肉票”,趁机大发横财。在此期间,城外围城的新四军每天都对守城的伪军展开政治攻势,用土喇叭高声呼喊:“优待俘虏”“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鬼子投降了,不要再为谁卖命了”…… 还让城头上的“二皇”(伪军)用绳子放下篮子,给他们送白面馒头、红烧肉吃,以此动摇伪军军心。9月6日,新四军攻下了清江城,全歼守城伪军,击毙了顽抗到底的师长潘干臣。淮安守城的伪军最怕新四军夜间发起攻击,所以夜晚防守最为严密,白天相对松懈一些。

新四军攻城部队,于9月22日上午十点,发起了对淮安城的总攻。在这场真正的“围城”之战中,潜入淮城督战的国民党“两淮督军”李云霈也被乱枪打死,还活捉了躲在老百姓家灶塘里的国民党候任淮安县长牛作善。被“围城”一个多月的淮安老百姓,终于重获解放,迎来了新生。

淮安城解放后,淮城的百姓欢欣鼓舞,到处传颂着攻城战斗中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和感人故事。围城期间,城外周边的老百姓齐心协力,奋力挖了30多里长的排水渠,引排放干了护城河中的水,为部队攻城扫除障碍;运河堤上的几十家百姓,为了支援部队,不惜牺牲自己的房屋,让部队在屋顶上搭建高于城墙的碉堡平台,以便在攻城时压制城墙上敌人的火力点;新四军突击队员为了制作攀城云梯,采用土办法,先测量城墙砖块的厚度,再躲在掩体后面,仔细数着城墙有多少层墙砖,加上砖块之间的接缝厚度,从而精确得出城墙的总高度。听闻伪军首恶分子在城中欺诈百姓、屠杀革命志士的罪恶行径,老百姓无不义愤填膺。围城中,一些一贯欺压百姓的伪军军官,以搜查“共匪”为名,绑了200多名“肉票”,敲诈大批钱财;国民党“两淮督军”李云霈,见守城无望,竟在新四军攻城前一天,下令用机枪扫射,残忍杀害了关押在县政府大牢内的所有共产党人、进步青年和无辜百姓,多达200余人。

淮安解放后的街头宣传画

攻城结束后,新四军大部队向北乘胜追击,共产党地方武装接管了淮安城。不久,县委书记李锋、县长赵心权在鼓楼体育场召开万人大会,公审汉奸卖国贼县长沙贵章和保安队长高必发,公审结束后,立即将他们绑赴刑场枪决。我出于好奇,跟随浩浩荡荡的人流,一直来到西门外的一个乱葬坑前,远远地看到汉奸被处决后,才又随着人群回到城中。人们奔走相告这一大快人心之事,我回到家,也迫不及待地向家人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至此,“围城”30多天所带来的一切阴霾,一扫而空。

还有几个“围城”小插曲,让我终生难忘。

我二叔原本是抗战老兵,在国民党军队中担任战地记者,经常出入淮安城。没想到,被候任的国民党淮安县长牛作善盯上,诬陷他“通共”,将其关入县政府大牢。李云霈下令机枪扫射牢房时,二叔躲在一个角落里,藏在死人堆里,才幸免于难。新四军进城后,牢门大开,二叔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全家喜极而泣。

新四军进城了,家家户户都要交出“违禁品”。我家交出了一面膏药旗和一张汪精卫画像(在那个年头,规定家家必须挂汪精卫像,节日时门口还要挂日本太阳旗)。接收的一个战士开玩笑说:“你们姓汪,汪精卫不会是你家亲戚吧?”一句玩笑话,吓得我们冷汗直冒,连忙说道:“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1945年的淮安城楼(张爱萍摄)

新四军攻城时,正好是城内人可以出门“放风”的时间。那天恰逢中秋节,我刚从家里走到大街上溜达,突然间枪炮声四起,我几乎是在枪林弹雨中拼命往家跑。可到家时,大门紧闭,我怎么也进不去。无奈之下,我索性躲在门洞里,探出头看着街口碉堡中射出一串串火舌。不久,爸爸贴着墙从后院来给我开了大门,我们抱着头,贴着墙回到后院家中。忽然,看到院中心一堆毛豆壳上,落着一枚手榴弹,一家人顿时惊恐万分,担心它随时会爆炸。于是,我们用桌子顶着门,桌面上又堆了厚厚的被子。两个时辰后,当听到阵阵冲锋号声,我们知道新四军已经进城了。没过多久,就有当兵的挨家挨户敲门,告诉我们淮安解放了。一个战士告诉我们,敌人当时慌了神,那枚手榴弹没拉线就扔了出来,否则我们家可就危险了。听到这话,我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段“围城”故事,它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

(作者:汪性颖,文章来源:“方志淮安”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