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江淮大洪水
民国年间,淮阴县治位于运河南岸清江浦。县城北门名为拱宸门,踏出城门便是运河。运河北岸是沿河而建,面向河流的门市房,茶馆、酒楼、旅舍、栈房……绵延约有十华里之长,足可想象当年市面的繁华与热闹。河堤上遍植垂杨,沿河人家,豢养不少白鹅,都放养在河中吃小鱼小虾。每当夕阳西下,垂杨映水、红爪碧波,悠然自在。霎时间,西天彩霞临空,照得河水波摇金影,霞光万道,实是赏心悦目的景色。这些都是民国十年前后的景象,以后再也无法见到了。
河北堤岸的门市房后面,有一条大街,从东到西绵延约十华里,居民们通称为十里长街,后来定名为河北大街。这条街在民国十五年(1926)前是分段命名的,比如最东边的叫同庆街,最西边的叫阜城街,除了阜城街外,其余都是商业区。从八面佛向西至西圩门的阜城街,是教育区,也是文人聚集之地。闻、王两位举人都居住在此,这里有书院、学校,私塾更多,还出了两位县知事(清朝),都姓张。这一地段的居民家中书声琅琅,人人温文尔雅,连小偷扒手都不见一个,足以证明以前的人们是知礼守法的,二十年后开始逐渐没落,直到抗战沦陷。
河北大街的建筑形状蜿蜒曲折,巷道从东到西,每条都是两边相对,间隔相等,因此被称为龙街,龙头位于西圩门,顶上建有门楼。出西圩门有两条大道向西延伸:一条沿着运河北岸的河堤直通马头镇,另一条经过窑汪到达杨庄,这两条路就像两条龙须。杨庄是运河、盐河、旧黄河的交汇处,从杨庄顺着运河堤西岸可以到达旧县(旧清河县)。这一段堤岸,堪舆家传言说:这里有一个游动的龙穴,与龙街形成二龙戏水的格局,如果有人死后正好葬在龙穴上,子孙中必有一人能登上帝位,其他的伯叔兄弟也能分封为王。然而,想不到的是,商工人士在两条龙须之间的窑汪建造了几座砖瓦窑,这样一来,风水就被破坏了,龙在水中被火烧头,哪有不死的道理。因此,河北大街昔日的繁华热闹,日渐衰败,其实是由于交通形势的改变(津浦铁路的通行)。
梁冠英怒掴父母官,陈步蟾笑迎肥厚掌
民国二十年(1931),江河泛滥,水位高涨,无法排入大海,运河中的水势逐渐上升,北门的水已经溢出堤岸,流入城中,不得已只能在北门外叠上两层装满土的麻袋。东南方城墙下的水门已经堵塞,东南西三门照常开启,北门非必要时是紧闭的,为了城内居民取饮用水,每日开放两次。这时,县长是陈步蟾,驻军是西北军出身的二十五路军,总指挥是梁冠英将军,他的部属特务团驻扎在河北大街西圩门内。大水肆虐,已达最高危险程度,但人心并未惶惶不安,可能是清楚并没有安全的避难所,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沉着应对当前的灾难。
某日下午约二三点钟,忽报西圩门外四五华里柴埽附近运河堤松软渗水,将有溃决的危险。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像万马奔腾一般涌向险地,人人携带工具争先恐后前往,有绳索、箩筐、扁担、麻袋、铁锹、铅丝、长木、竹篙等,尽出私囊,却不料行至半途,被特务团的高团长阻止,不得前进。只听高团长说:“防地沿河两岸、险要的地方都派人监视了,总指挥已经在前面带领士兵抢救了,人数已经足够了,人多了反而碍事。现在最需要的是麻袋、铅丝、竹木,请你们推举士绅设法送来,大家赶快去吧,挑选年轻力壮的人搬送东西就行了。”这时,有人提议先把里河厅剩余的东西搬来,再叫木厂送长篙(最长二十四尺,直径五六寸粗),五金店送铅丝,麻店送绳索、麻袋(中间有二寸宽的绿色条纹),要大家记账,事后向地方算账。这话听起来倒是蛮好听的,但向谁算账,向谁讨钱?向说话的人算账讨钱。以前的人们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就算数,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人人恪守本分,尽自己所能。这本来是商人赚钱的好机会,但这么想就错了。能赔一半本钱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不付,是商人不要。为什么呢?请听商人们的心声:“这是千年难遇的事,平时赚大家的钱,只要大家平安,以后的日子有的是钱赚呢!”你听!这些话出自商人的口,听在耳中,心中感受到的是多么正直的气节。这岂是现在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所能比拟的。
里河厅是负责治理苏北运河的水利机关,在民国十年前后,人员进出频繁,多为沿岸区段的负责人,通称堤工,负责监视整治等工作。厅内常驻办事人员仅三五人,堆放了大量器材用具,如竹缆、木料、铅丝、麻袋、石硪等。然而,十五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门前冷落车马稀”,厅内器物只见被取用,却未见添补,仅由一位工友看管。令人称奇的是,尽管如此,却无人盗卖,因此在民国二十年大水时,这些器材尚能应急使用。不足的部分才向民众征集。当时人们的心意是一致的,公物公用,不入私囊,必要时还会慷慨解囊,人人遵守这一道德规范,并视之为光荣行为。
苏北段运河由万筱庵(周恩来的舅舅)负责。每年农历立夏这一天,他会在立夏时刻前后,分别从河中提取一桶水回家仔细察看,以此来预估当年的水位高低,并据此制定整修计划,随即展开整修工作。这项工作由各区段的堤工领导手下人员负责实施,工作范围仅限于堤岸开坝。至于河床疏浚,既无经费又无工具,因此无法进行。
这段险急的地区倒不算长,大约有半华里。这段险堤的堤面始终潮湿,行人走上去就像脚踩棉花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河身这面的柴埽较为软,水势较弱,恐怕早就酿成灾害了。这一险情惊动了地方驻军梁冠英,他急忙调动两个连的军士,亲自前往抢救。军士们一律穿着粗布短裤和圆领衫,光头赤足,担泥土、装麻包,传递迅速,将麻包一堆堆地迅速堆高,形成一排排、一行行的河堤,防止水漾出。
再来说说堤防外侧,为了加强巩固,人们在堤基外侧五尺远的地方排排栽下木桩,并用铅丝缠绕固定。木桩之间叠起麻包,形成一道稳固的屏障。虽然在场的人中无人能称得上水利工程专家,但大家全凭想象和勇气来承担这项任务。人们同心协力,就连二十五路总指挥梁冠英也亲自上阵,扛起泥土大包,全身汗水与泥土混杂在一起流淌,人人虽不像惠泉山下泥人那般具有美容姿态,但个个却都精神抖擞。有精神、有灵魂,他们只剩下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忙着各自的任务。日头已经西斜,过了五点钟,东边又来了一位人。要知此人究竟是谁,且听我再来细说一番。
一辆特制的人力车,载着一人,悠悠荡荡地直奔险堤而来。行近险堤约五十米处,只见亮光闪闪,原来是一辆大篓人力车。车身黑漆锃亮,光可鉴人;车把是古铜色,两侧轮上的挡泥板则是紫铜打造,平整而光亮。夕阳斜射其上,反光刺眼。车上装有丝织遮阳棚。两轮子的钢圈与辐射式轮条均为镀镍的银白色,旋转起来令人眼花缭乱。拉车的是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材和脸蛋都挺俊朗,梳着擦过油的西装分头,穿着一身黑靠纱(香云纱)小褂裤,脚上是一双白色麻纱袜子,搭配一双粉白布底黑色织贡呢鞋子。他手握车把,两腿慢跑前进。
车上坐着一位看似文弱书生的人士,头戴软木布面的拿破仑帽,身穿柞蚕丝缝制的中山装,手拿一支文明棍(手杖),脚上蹬着黑色纹皮鞋。他脚踹开道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好似起身号的节奏。车行至险地前的安全地带停下。他向前轻移两三步,问士兵道:“你们总指挥呢?”说实在的,有时时来运转,歪打正着,都是好事。若是倒霉运,小泥蛋也能绊倒人。真是无巧不成书,被问的人正是总指挥梁冠英。他与士兵穿着一样,也都成了泥人,梁冠英当然认出了县长陈步蟾。听他这一问,梁冠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举起肥厚的大手,从右向左一掌劈去,“啪”的一声打在陈步蟾的颊上,顺势一回手,“嚯”的一声,又打在左边,连腮带颈,打得实在不轻。陈步蟾三条腿也站不住了(此处为俗语,意指站不稳)。梁冠英天天扛着木马与士兵同练,可想而知他的臂力有多大。陈步蟾身子一晃,跌跪在尘埃中。他张嘴大喊一声:“你打人!”梁冠英则破口大骂:“王八蛋,不怕死,爱百姓的混球!”此时,高团长辽远见到这一幕,急忙喊道:“总指挥,打不得!”紧接着,围在旁边送器材的群众中突然有一人接口唱道:“他是高山点灯亮头大,大海栽花根基深。打不得呀!”
干瞪眼急湍横流钻隙 持覆盆逸叟直身堵漏
西江月
落日昏昏欲坠,荒村危闸将毁,浊浪奔腾也含悲,抢险救灾问谁?合村男女齐会,逸叟堵漏入水,抢险救灾自相随;身在险地不退。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清江闸
淮阴段运河自城区向西约十五华里内,设有四道水闸。城东有清江闸,旁边还有一座越闸,用于分流河水。西方则连续设有三道闸,每道水闸都配备有一座备闸,以便在整修时轮流使用。然而,自民初二十年以来,备闸就未曾整修使用过。
在这十五里范围内,运河南岸保留着韩侯旧城的故址,而西北岸则与漂母墓遥遥相对。位于南方的第二道闸是天妃闸,与漂母墓相距约三华里。天妃闸地势高峻,水流湍急,是最为险恶的一道闸。枯水时期,闸身上下游的水位相差可达一二尺;而大汛时期,水流更是奔腾汹涌,令人骇然。
民国二十年,大水汹涌而至,水位不断上涨,渐有溢出之虞。附近村庄的居民纷纷自发前往抢险,出人出力,扛的扛,挖的挖。有的在闸身两侧堆叠麻袋,有的则巡查监视,谨防突发意外,以便及时告知工作人员迅速撤离,确保安全。有人敲锣呼号来振奋精神,统一指挥,动作一致,以求速效。这一群抢险救危的人,仿佛受过专业训练一般,其实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不过,由于水闸附近的居民昔日都是闸工,因此他们对此类工作颇为熟悉。
在淮、运两河畅通时,闸工们的收入颇为可观。他们需要亲自处理上下闸的船只,以确保安全通行。对于初航的船只,他们还会派人上船代为操作,传授经验,指导航行。当时的人们真是淳厚朴实,若是在今天,这些常识、经验和技能恐怕早已成为高价勒索的资本了。
闸工们在没有船只通闸时,会站在闸墙上,用袋形网子向闸身急流中捕捞鱼、蟹。这些在急流中捕捞出来的鱼蟹最新鲜、最肥嫩、味道最美。然而,自淮、运两河淤塞后,长年没有船只通行,闸工们只好退隐归田,以务农为本。但他们心中仍有一份责任心,平时总有人前往闸上巡视一番。每年冬季农闲时期,青年人都会集合起来,在老一辈的领导下前往闸上尽力整修一番。由于力量有限,他们只能填填土、塞塞油灰,以增强闸身的坚实牢固。这样的义举每年都在进行,令人由衷地钦敬。
天妃闸地势险要,绝不能崩溃。一旦倒塌,苏北由淮阴向南的数十个县将变成汪洋大海,直至兴化、泰州、南通、如皋等地,千万人的生命都将葬身鱼腹。民国二十年大水时,闸上已经堆起了二层装土的麻袋,宽约五六尺,长约二三百尺。然而,可怕的水势仍然不断上涨。
某日六时许,突然有人发现北面闸墙外侧腰部潮湿渗水。由于备闸水道是干地,这一情况引起了众人的警觉。人人停工,垂头丧气、瞪眼张口,无声的悲哀填满了心头。但并未出现恐慌情绪,大家都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喊叫一声:“怎么办?”这才唤回了大家的思绪。“啧!怎么办?”“唉!这就坏了!”“唉!没命了!”“呜!完了!”人人都在轻声嘀咕。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离开险地。
其中一位年约六十、精神饱满、气色红润、嘴下留着二三寸胡须的老叟斩钉截铁地说道:“堵!”这时大家仿佛睡醒了一般。有人问道:“怎样堵?”“从闸膛水中去堵。”老叟又叫人去他家把洗脚的大铜盆和油灰胶泥统统拿来。接着,老叟又叫人在堤坡渗水处直立一支长竿,自己也拿一支长竿放在闸墙上,向前平推至与直立长竿相交,测其高度。然后以两支长竿平列,相距二三尺,用横短木放上扎成梯形。唯下端有三尺未扎紧。又取一条约一寸粗的麻绳,一头留下五六尺结一记号,沿绳量出所测高度又作一记号。另外又准备了一条较粗的绳子和一条较细的绳子备用。
此时油灰铜盆已经取到,老叟把油灰胶泥厚厚地包在盆边,再用一小布袋装进混合好的胶泥油灰。至此,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老叟抬头望了一眼众人,开口问道:“谁下去?”突然站出了三四位家住三十里外的壮年男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声道:“我。”老叟点头赞许微笑道:“把梯形长竿挂在闸墙水中与渗水处对直。”老叟又问道:“谁先下去?”这几个人都争着要先下,老叟说:“不要争,依次下去试验试验。”于是指导别人把量好尺寸的绳子系在下水者的腋下。下到上头记号与闸面齐为止。另一根较粗的绳子则以称人结连胯带腰系牢,这根绳子由多人牵拉站在水流上方的岸上缓慢放松,不使下水者向下流漂浮,保持垂直上下。细绳则松松地打一死结在颈上,其作用是由闸岸上的人执着另一头,看有尺寸记号的绳子位置到了就轻轻提一提通知水中的人罩盆。第二次拉动则表示漏处流水停止大功告成,再把油灰袋挂在颈上。袋内的油灰是用来在铜盆覆牢在闸墙后抹在四周的。最后把铜盆交给下水者,嘱其两手平举与肩齐,两手持覆盆在梯形两竿中间,面对闸墙后直身下水,平稳持盆下压,不可有水泡冒出,冒出水泡就罩不住了。
老叟详细指导、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一切。下水者和其他工作人员都已准备妥当,只等老叟发号施令下水覆盆抢险了。闸中水势浊浪排空,万马奔腾,声震寰宇,轰轰不停,急湍涡流大大小小,千千万万上下翻滚,有的直下,有斜刺,忽然钻下,忽而冲出,水面水下流沉迥异,不要说看吧,就是闻声也令人胆战心惊,害怕不已,不要说人下水定然无踪影,就是轻如鸿毛也落水必沉,恐怕翻江鼠蒋平也惧怕三分。若加上钻天鼠韩彰、彻地鼠徐庆的本领(《七侠五义》)三位一体,也要三思而行。不过闸工的水性人人都有能耐,自小到大,从枯水到大汛,各种水流性质都摸得清清楚楚,破解能力养成独门的技巧,因此才有人勇敢地承担下水堵漏工作。
此时,老叟审视着下水堵漏的人员已经结扎妥当,便通知执事人准备下水。只听老叟一声“跳”,刷的一声,人已跃入水中,牵绳的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或疏忽。然而,不过十秒钟,那人就已浮出水面,显得疲惫不堪,气喘如牛,随即被人扶开休息去了。接二连三的下水者都未能成功堵漏,所有人目睹此景,个个神色凝重,却无人言语。唯有老叟缓步走向跳水位置,急忙结扎绳索。这时,大家才异口同声地说:“您不能下去。”
只见老叟举手轻摆,言道:“不要讲话。”拉绳的人立刻各作准备,严密注视。老叟闭目凝神,调匀呼吸,两腿并拢,两手持平铜盆,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纵起,两腿笔直夹紧,双足相靠,足尖向下。只听嘶的一声,人影已不见,如同脱弦箭羽射入水中。最多不过七八秒钟,看漏水的人便喊道:“不淌了!”拉颈绳的人轻轻拉了一下绳子,表示成功了。又经过顶多十秒钟,老叟已轻盈地浮出水面,众人迅速将他拉到闸上。这时,只有一人轻声言道:“堵成了。”老叟点点头,坐下喘气休息。此时,有人用毛巾为他擦水,有人用酒为他擦身,有人捧上茶水,并提醒道:“茶水不要太热,温温的才好。”
老叟坐在地上休息,闭目养神。其余人则散在四周,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吸烟,有的饮水,也有的闲话家常。过了一会儿,老叟睁开双目,看了四周一眼,双手撑地翻身站起。大家随即围拢过来。老叟抬眼看看天空,缓慢地说:“天要黑了,庄上的晚饭已经煮好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唉!在这种地方抢救,真是玩命,必须不知死活,心中要什么都没有(大概指无我境界)。下水的人没能罩住铜盆,心仍是害怕,够有勇气的,水性也好,就是心情拿不住。呜!事情已经过去了,为着大家去死,是不会死的,老天有眼,一定保佑你。”
停了一停,大家都静静地听着。老叟继续说道:“噢!按照指派分班轮流看守,按时换班。不能赌钱、打瞌睡、睡觉。要来回走动。马灯(风雨不灭的灯,地方语)要拿来,紧急时用灯光通知,庄上的人好来支援。闸上已没生活来源了。平时要来看看,该修补的要修补。没人问也要做好事。”说到此处,老叟又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回去吧!”
除去看守的人外,全体村民在老叟身后静静地跟随回庄。走在路上,只见西天残霞余晖未尽,东山明月已悄然升起。
(作者:何延龄,文章来源:“映像淮安”微信公众号,本文选自1988年《淮阴文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