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2009年)81岁了,在家安度幸福的晚年。前些日子读报时得知,南京夫子庙小学在大成殿前为新生举行“开笔礼”入学仪式。最近又得知,今年适逢孔子诞辰2560周年,不少城市举行祭孔活动,在山东曲阜还举办第二届世界儒学大会,都在纪念这位世界级文化名人,以推动儒学的弘扬。兴奋之余,也不禁回忆起我10岁那年参加府学祭孔大典的一段难忘经历。
那是1937年初秋,位于河下罗家桥的淮安县实验小学,选拔了包括我在内的四五个学生代表,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去淮安老城内的府学参加祭孔典礼。那天,师生都换上干净的长衫,左侧齐心口处戴上圆形的校徽。学校还特意取道竹巷街,经过这条街上的状元楼、魁星楼、文昌阁等过街楼阁。同学们神情庄重,却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路小跑。我们沿着新城西段的城脚,不知不觉进了天衢门,穿过夹城,拐进北门瓮城,经过高大的承恩门,上了人群熙攘的北门大街。
当穿行过位于老城中心的鼓楼(今称镇淮楼)拱门,就听到从南边传来的一阵阵悠扬悦耳的古乐。再前行十来步,还闻到一丝丝沁人肺腑的异香,那是燃烧檀香特有的香味。
淮安府学泮池
行至今南门大街楚州宾馆大门前的府学市口,向东拐,一座高高的三门四柱木牌坊耸立在我们面前,刻有“万世师表”四个涂绿大字的坊额,须仰视才见。过了木牌坊,南墙砖墩上面处于醒目位置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砖刻警示牌,令人对万世师表的孔夫子更加肃然起敬。过了第二道较矮的刻有“德配天地”的牌坊,路南侧高大红墙上的“宫墙数仞”四个浮雕大字便映入眼帘。宫墙脚下,是用石工围砌起来的巨大水池,池周有石栏杆围护。听老师说这叫“泮池”,与路北的学宫合称“泮宫”。红墙与泮池,是古代学宫特有的标志性建筑。
与泮池隔路相对的府学3座拱形仪门,中央的最大。我们师生转身向北,面对中央的拱形大门拾阶而上,跨过高门槛进入门厅,见几个穿黑长袍、戴黑纱帽的人正坐在两厢演奏古乐,原来悠扬的乐曲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我们还发现装饰有成排木质乳钉的2扇大红门,被推开后紧靠着门厅的南墙背面,忍不住走上前去,摸了又摸。
出了门厅,向着烟雾缭绕中的古建筑群深处走去,经过棂星门,跨过玉带桥,刚刚通过飞檐斗拱的戟门穿堂,便见双重飞檐斗拱的大成殿前,已是人山人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蓄着大把胡须、穿着长袍马褂的各县前清举人和秀才。相形之下,社会名流、文教界人士倒显得有点黯然失色,虽然他们都站在紧傍着大殿的高台上。各校师生代表,只能怯生生地聚集在高台下面的宽阔庭院里。
快接近辰时(相当于今八点钟),古乐停奏,鸦雀无声,大家恭候祭祀典礼的开始。只见身穿阔大袖口礼服、头戴黑纱高帽的司仪,登上大成殿高高的前廊。全场一片肃穆,连根针掉下地都能听到。
待辰时正点一到,司仪以口令带大家向着大殿中央的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首大礼。接下来,这位声音洪亮的司仪,高诵大赞:“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有所养,壮有所用……”赞语内容特精辟,司仪嗓音特清脆,且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很容易让人字字句句铭记心间。再下来是“八佾舞于庭”节目。当司仪一宣布,钟、鼓、磬齐鸣,管弦乐齐奏,非常振奋人心。台上的贵宾纷纷自觉退到高台下面。舞者约二三十人,皆男子,与司仪装束相似,所不同的是,每个人都一手持羽翎,一手持横笛,在古乐伴奏中,边起舞,边变换着队形。年轻不经事的我们,面对许多新奇东西,总想打听个究竟。可处在那样严肃的场面,竟不敢向老师发问一句。
返回路线改由出西门,沿里运河大堤,下河下码头,经湖嘴大街再各自回家。但我们无心赏景,仍沉浸在宏大的祭孔场景之中,大家抢着发问,老师一一解答。于是我们知道了,大门乳钉的总数与排列规格,都是有讲究的。位于孔子家乡曲阜的孔庙,乳钉总数仅次于皇宫,与京城太庙持平,而各地府学、县学则依次减少,不得逾越。我对老师讲的具体数目早已记不清了,只笼统记得这些数字都与“九”“十三”的倍数有关这一奇特规律。知道了“天下为公”是指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表达了古人对理想社会的向往,也进而理解了:领导民众推翻帝制的孙中山先生,为什么总喜欢题写“天下为公”条幅的道理。
知道了“八佾舞于庭”本指古代天子专用的乐舞,每列八人为“一佾”,“八佾”即动用八八六十四人,规格最高;孔子对控制鲁国政局的一位大夫越级享用天子的乐舞非常反感,愤怒地诘问:“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也从而领悟了这次祭孔的“舞于庭”节目,为什么只二三十人的道理:大概相当于“四佾”即四八三十二人,远远小于“八佾”的规格。更让我们觉得有趣的是,孔夫子表达强烈愤怒感情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后来竟成了一直活在人们口头上的成语。还知道了供奉在前廊香案上的牛,称“太牢”;羊,称“少牢”。牛、羊的头是真的,身体则是用面粉捏出来安上去的……
也许由于在大型活动中人的兴奋性高、容易记得牢固,也许由于那时年幼记性特好,以上知识,70多年后竟还能记得住、用得上。前年去北京旅游,在天坛听一位四五十岁的女讲解员介绍祭天仪式,当她说到皇家都用牛崽、羊崽,我立即低声对身边的堂兄弟说:“应当叫太牢与少牢。”女讲解员听到了,笑着说:“这位老先生说对了!的确应当称太牢、少牢,我是怕大家一时听不懂……”她好奇地问我来自哪里,当她与周围的人得知来自周恩来故乡、历史文化名城淮安时,纷纷投来钦羡的目光,有人啧啧称赞:“怪不得留学过东洋、西欧的周恩来有那么深厚的儒学修养!”
(本文系王嵩余口述,樊国栋整理;文章来源:“淮上会”微信公众号,原文选自2019年《淮安文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