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考进的成志初级中学,其貌不扬得很。它坐落在车马喧嚣的淮阴县署之西,松筠室纸店紧贴其隔壁,是当地著名绅士闻三太爷——闻漱泉的私产。这位举人的公馆在北门水溜街上,看其地形,这校舍可能是他公馆后院南侧的一部分。它的校门颇似中产之家住宅,进门有个甬道,然后是两排正房改造的教室,教室的背后有一块空地,还没一个足球场大,这就是校舍的全部了。空地西邻闻公馆的正房,北倚高约二丈的厚墙,墙那面就是淮阴县的监狱——我们称之为“大牢”,囚徒们的镣链与喧哗之声震耳。学校没有宿舍,是租借西门外普应寺的僧房。所以在李更生先生亲自撰写的成志中学建筑校舍《募捐启》里,说我们是“日横经于闹市,暮下榻于禅房”,是写实之作。这校舍同淮阴第六师范的几座大洋房相比,真是寒碜之极!但我们以有李更生先生为校长而自豪!
民国六年(1917)清江浦街道图
李先生名荃,字互孙,后改更生,淮阴人。他是江苏著名的教育家,此前曾担任极负盛名的扬州第八中学校长。他为八中争校舍,面对驻军军阀黄旅长手枪的威胁,据理力争,甚至上控督署,终获胜利。他思想解放,锐意革新,为鼓励学生爱国精神,不忘“二十一条”之耻,在校中建碑,上镌:“汝忘五月九日六时乎?”他身为校长,却敢于与学生同台演戏。据说他扮演江苏督军李纯,极为神似。他身材并不高大,但粗壮敦实,举止稳重,却非故作庄严。他蓄着一字胡,如果着上戎装,是够一个督军风度的。他平时言谈温文尔雅,但盛怒时却声如洪钟。
民国十二年(1923)清江浦西门外示意图
成志中学是个烂摊子。它的前身叫“真民英文补习学校”,校长朱真民是个开“学店”的老板。一九二三年初,贸然改为中学,但办学无方,负债累累,才敦请李更生先生为他收拾残局。此时李先生由于原配唐夫人逝世,子女无人照管,已辞去八中校长职务,任第六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的主事(即校长)并兼“六师”的学监。成志校董会也同意朱真民辞职,并公推李更生先生任校长。李先生面对这副烂摊子,并不推辞。除了学校原有债务由朱真民负责清理外,他约法三章:第一,他兼任成志校长,每日一定到校办公,但绝不支分文津贴。第二,原有教师愿留者留,愿去者去。但留者暂不支薪,俟学期终了时视经济情况补发津贴。第三,旋即进行募捐以建筑校舍。在新校舍建成前,向校董会的董事长闻漱泉先生借用校舍后面的空地为临时操场,新校舍建成后连同旧校舍一并归还。这就是那与县大牢为邻的空地来历。校董会别无良策,只好一致举手通过。
30年代学校使用过的铜钟镌刻着:成志校董会赠 民国二十二年(1933)
原有教员除朱真民自己勉强教了一学年之外,只有一位王绳之先生愿意留下与李先生共患难。这位王老师后来便是我级任老师兼教国文。李校早已胸有成竹,便动员第六师范的老师们前来兼课,于是张煦候、脱襄午、吴乐天以及淮阴著名学者范绍曾三兄弟等等,都踊跃应聘,暂不支薪。连六师的校长徐公美先生也担任了生理卫生课。于是成志初中的国、英、算、理、化、史、地、音、美、体育各课老师都有了和六师相同的阵容,无异于六师的分校,而成志的学风更活跃于前者。
抗战全面爆发后,学校曾迁至徐家湖一带
成志中学也曾搬至淮安区泾口镇蛇峰村复校
(1938—1939年)
开学以前,李校长就着手筹建新校舍。他身无余财,只有募捐筹款。在旧社会募捐,必须先找地位高而捐款多的名人倡导,才能顺利进行。在当时,淮阴的最高统治者是淮扬镇守使马玉仁。但要向马玉仁募捐,真无异于虎口夺食,太岁头上动土了。
1966年与1979年的一中航摄图
这个马玉仁原是盐匪出身而接受招安的。他贪财如命,且嗜杀成性,淮阴人民畏之如虎狼,一九一六年他初受招安时,曾先一度进城以窥究竟。我曾目睹过这一盛况。因为那天他曾特地“拜访”了全城最大的商店,即我家对门的鼎吉祥网布庄。他身穿崭新的军装,八个马弁一律新装,一律腰持盒子炮,而且一律系着大红绸。他们一个个横眉竖眼地瞪着人们,人们都低眉俯首偷看他们,正和我偷看城隍爷出巡时的模样一样,不敢透大气。我只见大绅士闻漱泉伸手邀请他到内厅用茶,一行人跟着进去,大家才松了口气。约莫一小时后,马玉仁迎面走出来,虽然是满脸横肉,却也笑容满面,率着八个马弁捧着大包小包,匆匆而去了。这一天鼎吉祥到底奉献了多少绫罗绸缎,经理朱三太爷守口如瓶,不吐一字。但这家年营业额达数十万大洋的大铺子,是不在乎上千元的损失的。马玉仁进城当了镇守使以后,便占用了清代南河总督的衙门,这是淮阴城内最高、最大的官署。
他既成了淮阴至高无上的“土皇帝”,每次出巡的仪仗也就威严万状。开道的是骑兵,号声短促,马蹄声疾,双行纵队的骑兵们身背长枪,耀武扬威而过。然后是一个连的步兵,枪上了刺刀,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然后是八个马弁簇着用四抬绿呢大轿蜂拥而来,端坐轿中的马玉仁面无表情,倒也有点城隍爷的架势。轿子后边,同样也是一连步兵和一队骑兵护送。队伍前后拉开有一里路长,真是“好威风,好杀气”,但它过后留给沿街人民的却是一堆堆马粪。到后来,他又增添了光怪陆离的军乐队,每人军帽上还装个白色小“鸡毛掸子”;绿呢大轿又换了汽车,就更威风了。可是这位搜刮民脂民膏的能手,又是个吝啬成性、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淮阴人都知道他的德行,每年要做一次寿,部下要“孝敬”不用说,他还有个母亲,每逢华诞,也要同样贡献。每年两次的“秋风”倒也简单,并不要部下掏现金;军需官早定有成规:士兵、班长、排长、连长、营长每人各有定额,决不多取分文,只在当月军饷中打趸儿转账到镇守使私囊中即得。一年,马玉仁的老娘死了,部下都额手相庆,可以少一笔“孝敬”了,谁知大谬不然,镇守使不仅要照样为老娘做“冥寿”,而且还增加一次“周忌”的“孝敬”。
李校长首先向这位“铁公鸡”募捐,自然是“擒贼先擒王”之计。于是他“掉三寸不烂之舌”,向马玉仁一再游说,软磨硬泡,终于使他在马镇守使名下写上“乐捐大洋一千元”字样,尽管当场分文未交。于是淮阴官商务各界也不得不一一“随缘乐助”几百元、几十元不等了。成志初级中学的新校舍便在一年之后宣告落成。而马玉仁那一千元,陆续才交了六百元,其余各处也都有拖欠,因此校舍虽然落成,却拖欠建筑费一千余元,我们还不能迁入。
李更生先生与沈淡宜女士结婚照
其礼金全部移助成志校园建设
李校长丧偶数年,而子女众多,此时正拟与沈淡宜(菊人)女士结婚。他借此大发请帖,说明“欲有以贺之者,请悉移助成志”,作建筑之费。并决定婚礼与学校落成典礼同时于一九二五年元旦举行,这自然附带有催交捐款之意了。但马玉仁收到请帖,却故装糊涂,写了封贺信,说拟派他的军乐队为婚礼奏乐云云。李校长马上复信辞谢,说婚姻喜事,惧闻杀伐之声。这不仅是仍请“赐以现金”之意,而且暗示了对当时军阀混战的讥讽。马玉仁无法,又只好挤出二百元大洋作贺仪,自然也算在“乐捐”的一千元大洋之内了。到了一九二五年秋,马玉仁被孙传芳逼迫“解甲归田”时,尚欠捐款二百元,再也不肯掏腰包,便用一些无法携带的破烂物资抵充了事。
1947年《淮阴县城市图》中的成志职校
在李校长惨淡经营之下,我们成志中学终于有了新校舍。它位于清江浦楼与鸡蛋厂之间,背靠运河南岸,是劝业场的旧址。进大门之后是座四合院,东西两侧为学校办公室和教员宿舍,正中是由旧建筑翻盖的大礼堂。四合院之西,是一排崭新、明亮的教室,教室前是一片广阔的操场,左侧是一排新建的学生宿舍,右侧还有不小的空地留待新建筑。一座大围墙将全部建筑和操场围了起来,以隔绝内外,不过校门外还有一个广场,实际上也是我们学生的活动之所,比如风筝比赛就在这儿举行。这座校舍自然说不上“美轮美奂”,也比不上“六师”的堂皇,但在当时淮阴县城,也算颇具规模的了。况且它是我们的李校长赤手空拳一点一滴募捐来,又由他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亲自经营建造起来的,它是学生们足以自傲的表征。因此当由县署西迁往新校舍时,全校教具都由我们同学亲手搬运,未花学校分文。
1947年4月7日,海内外曾受教于李更生先生的六百多名校友来到成志职校纪念李更生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搬完教具之后,同级生周万全仰望着礼堂说:“原来就是八蜡庙!”据他说,京戏里的《八蜡庙》,就是说这地方。戏中的窦尔敦、费德功等等都确有其人,而费德功的家就在淮阴南乡费家荒云云。他是淮阴掌故专家,韩信城的遗址就是他领我去看的。谁也提不出反对。不过这“八蜡庙”在京戏和民间都写成“趴蜡庙”,其实“趴”字是杜撰,或作“蚂蚱庙”,恐亦非是,古有八蜡之祭,我疑此庙是祭八蜡的庙,不知然否?
1958年-1966年间学校使用过的教室
1987年的成志中学校门
1993年的成志中学
“成志”学生们引以自豪的,其实还是因为它拥有一批最优秀的教师。
最值得尊敬的老师,还是李校长。他当时在“六师”及“附小”工作,但每天必到“成志”来办公数小时,终日奔忙,自然无暇兼课了。但每次周会他必出席,出席则必讲话,而每次讲话又必激动人心。因此全校学生上课可以迟到或缺席,但星期一的周会却没人愿意迟到。他讲话并不板面孔,更不讲空话、大话,只谈上周发生的事,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学生的一功一过,随手拈来,都是他讲话的题目。他声大声宏,却以低音说话,娓娓动听,诲人不倦。但他也有动感情的时候,比如曹锟贿选总统时,他痛斥曹锟的违背宪法和“猪仔议员”的无耻,却声震屋宇。孙中山先生逝世消息传来,他歌颂功绩,沉痛哀悼。“五四”惨案发生后,他痛切陈辞,声泪俱下。这几件大事,都对我起了重大影响,至今不能忘怀。在周会开始时,必唱当时的《国歌》,即《卿云歌》,歌曰:“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歌词虽然玄妙,据传是舜禅位于禹时所唱的,也切于共和政体的揖让精神。乐曲庄严肃穆,在当时也曾起了培养爱国情操的作用,但近代史家和音乐家却很少提起它了。
1999年的成志中学(刘炳辰提供)
周会,更是李校长宣布学校重要措施和组织学生各项活动的司令台。前者如宣布设立模范生制度,后者举行体育运动会、演说竞赛会和辩论会、风筝竞赛会、学生自治会等等,这些对学生们、特别对我个人都起过重大的影响。特别是他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提倡白话文、提倡演剧,更对我的一生起了决定性作用。由于前者,我初步走上革命之路,由于后者,我才舞文弄墨起来。
2008年的成志中学(刘炳辰提供)
“成志”的同学以有李校长为骄傲,谁都努力学习。我在“成志”三年,特别是第一学期,学习异常刻苦,这自然是受到李校长的感召。出乎意料的是李校长竟评定我为全校品学兼优的模范生,获得免交学费的优待。这可使我在同学中,特别在家庭中受到另眼看待。最得意的是母亲,她挑战似的反问父亲:“怎么样?你小儿子连学费都没花你一文!”她可忘了自己也反对这“洋学堂”了。父亲还是淡淡一笑说:“这几个钱算什么,难得他有这个天分!”这一问一答,保证了我读完三年初中,不致中途辍学了。但第二年由于患了淋巴结核,也由于有些骄傲自满情绪,没有获得免费待遇,第三年才又恢复名誉。
2017年的市第一中学
成志中学内校友陈白尘像
李校长太忙,没时间找学生单独谈话。我虽然渴望能多得他的教诲,但师出无名,不敢提出要求。有一次,他躺在校长办公室外的藤椅上看书,我便悄悄走上前去。但见他专心阅读,就未敢造次。只见他手中那本书的封面斜写着《易卜生集》四个字,我很纳闷:这是本研究卜卦的书么?不可能。但“易ト生”究竟是什么呢?只好悻悻走开了。几年之后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后悔也迟了。大概是一九二五年下半年,江苏省教育厅突然任命我们李校长为淮安第九中学校长,他虽然每星期还到“成志”办公一二次,但拜见的机会更少了。淮安九中内部闹了什么纠纷,弄到全校瘫痪、停课,教育厅无法收拾,只有恳请李先生出山,加以整顿。因为环顾全省,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治这种疑难杂症的人物。李校长一去,大刀阔斧,当机立断,先将全校教职员一律解聘,学生一律甄别,然后重新择优聘请、录取。这可引起淮安绅士们的骚动,或者抗议、上告,或者乘机推荐亲信,来信不下百封,李校长均置之不理。他刚正不阿,排除干扰,一面整顿内部,一面邀请他亲自选择的、品学兼优的、包括本校在内的教师任教。半年后,他使一个极端凋敝繁难的学校臻于大治,九中的声名由此蒸蒸日上!
一九二七年春,横祸飞来,他惨遭暗杀了!因他治家极严,对子侄辈要求较高,其族侄无赖子李萃由于所求不遂,乃下毒手!悲哉!
2023年的淮安市第一高级中学校门
我离开成志中学已经六十年了,淮阴西门外的八蜡庙旧址可能已起了高楼,但“成志”全校的结构,我还能画得出来,而李更生先生的音容笑貌,却只能印在我记忆之中了。愈到晚年,这记忆却愈加清晰,我相信这是他身教的结果。我不能不在此重复地大叫一声:“恩师!”
2023年校园全景图
(作者:陈白尘,文章来源:“映像淮安”微信公众号,摘自陈白尘《对人世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