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化
谈谈运河名物研究的意义
时间:2023-10-07  来源:  字号:[ ]

千年流淌着的大运河,是一条蕴含着异常丰富的文化矿藏的河流,也是一条典型的文化廊道和文学线路,历代文人所留下的文学作品和文字书写,其数量之巨,内容之广,种类之多,足以用编年史的形式来加以呈现。特别是隋唐大运河和京杭大运河先后开通后,南来北往的文人士子,或行旅游观,或即景抒怀,其丰富多彩的诗文,将大运河妆点成一条灿烂多姿的水上文学之路。大运河一直是人们南北出行的便捷孔道,在这条贯通东西南北的河道中,人们对其清、浑、缓、急的水况,对春、夏、秋、冬、晨、昏、午、夜、晴日、雨天的风貌与羁旅感受,以及运河与民生与社会的关系等,皆有生动的描述。由于古代文人做诗用词喜欢古雅,对运河的称谓及其沿线风物的描写,几乎皆与不同区段的古水沟渠、堤堰名物、河流样貌、开凿主体及其功能等相关连,很少直称运河的。这就须从汗牛充栋的典籍中加以梳理和辨识。除了人们已熟知的邗沟、汴渠、隋河、官河、御河、漕河等称谓外,还有人们不太知晓的长渠、长河、平河等称谓。此外,沿运的城镇村落、河湖港汊、驿渡关口、桥涵闸坝、船坞仓储、亭台楼阁、塔寺庙宇等地名、物名等,都是探寻和梳理运河书写的关键词。为此,我在《“大运河”称谓的历时性考察》(《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2期)和《运河名物与区域文化考论》(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等论文论著中,曾做过初步的梳理和研究,并提出了“运河名物”的概念。

顾建国著《运河名物与区域文化考论》


所谓“运河名物”,一是缘于运河开凿而形成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诸如:城镇村落、河湖港汊、墩滩、驿渡关口、桥涵闸坝、船坞仓储、亭台楼阁、塔寺庙宇等地名、物名、称谓、规制、形态等;还有因运河交通而衍生传承、独具运河区域特色的非物质形态风物。诸如:歌谣、口号、锣鼓、社戏、曲艺、庙会、花灯、帮会、饮食文化、风俗礼仪等。二是运河名物有别于一成不变的典章规制,它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系统。因为运河沿线的新老景观设施,始终处于历时性的变化中。原有的文物景观,或因运河的开通而倍受人们的关注,不断地发生着价值增值;而新成的名物景观,亦不断地触发着南来北往文人们的吟咏情趣,诗文作品的日积月累,从而使景观名物的历史文化内涵日趋厚重,原有的名物内容就须进行新的诠释。三是因运道的改变,原有的水道、地名、物名、城镇、景观等随之消逝,成为人们历史记忆中的名物。

特别是历史记忆中的名物,许多已说不清楚了。正如清人黄承吉在《扬州水道记》序中所云:“考证著书莫难于地理,非考证一时地理之难,乃确征夫古今迁变地理之难也,而水道为尤难。天文、人事,一切名物,率有一定之陈迹,惟水道变迁,纷糅百出,其间兴废之先后,呈没之隐现,不可殚析。稽古,或古书先误;验今,则今迹茫然。以是而求核实,良不易言。”[1]

在此,仅以运河沿线古代四大都市之一的淮安市为例。这里是古老的淮河、黄河与大运河的交会之地,错综复杂的黄(河)、淮(河)、运(河)关系,与漕运和盐运的加持,衍生出了许多独特的水道名物文化。如“末口”“汴口”“淮泗口”“大清口”“小清口”“老坝口”“磨盘口”“鸭陈口”“大闸口”“水渡口”“山阳湾”“柳浦湾”“公路浦”“清江浦”“清河”“黄淮河”“外河”“里河”“里下河”“袁浦”“袁江”“袁口”,以及各类闸坝等等,不胜枚举。历史上,湖北省枣阳、河南信阳有淮安,江苏也有淮安;河南焦作、山东菏泽有山阳,江苏淮安也有山阳;河北、山东有清河,江苏淮安也有清河;巴郡鱼复县(重庆奉节东白帝城)和湖北恩施有清江,江苏淮安也有清江;江苏扬州仪征有清江闸、清江坝,江苏淮安也有清江闸、清江坝;江西袁州有袁江,江苏淮阴和后来的清江浦也别称袁江。在梳理、点校历史文献,或撰文著述的过程中,如果弄不清这些地名的实际所在和所指,就难免要出现错误。

如,原县级《淮安市志》在其建置沿革章节中载:“光武帝建武十五年(39),封皇子刘荆为山阳公(治白马湖北),山阳之名始见。”[2]就是误断误植。其一,山阳作为地名,本始于秦,非始于东汉。秦之山阳位于太行山南麓,史称“河内山阳”[3],即今河南省焦作市。其二,东汉山阳公刘荆的封地,是在原西汉山阳国(郡)旧地,即今山东菏泽市巨野县境内[4]。其三,淮南“山阳”之名,实际始于东晋义熙七年(411)[5]。再如,今人点校的《鲁通甫集》,不明其中“袁浦”“袁江”是淮阴和清江浦的别称,误植为江西袁州之袁江等等,不一而足。

在此仅就“清江”和“袁江”这两个名称的由来,以及重新认识“黄淮河”这一称谓的意义,略陈浅见。

“清江”这个名称,它作为确指某一江河的名称,较早见于南北朝时郦道元的《水经注•夷水》。《水经》云:“夷水别出巴郡鱼复县(重庆奉节东白帝城)。”《注》云:“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澄清,因名清江也。”[6]隋代因清江之名,改施州(今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为“清江县”。这是行政区划中,最早以“清江”命名的一个县域。古代诗文中,对此区域的许多描述,皆与“清江”相关连。当代著名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反映的就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一区域共产党人革命斗争的故事。

人们不禁要问:淮安清江浦这个地方远离长江,并没有江水,为何还以“江”相称?因为古人对各类水流的定义,是比较宽泛的。如东汉刘熙在《释名》一书中释义说:“江,公也。小水流入其中,公共也。”(《释名》卷一《释水》)认为江就是公共的意思,因为有诸多小水流都注入其中,它就成了公共的水流了。而清江浦这个地方正是诸水汇聚之处,所以用“江”来命名一段河道并不奇怪。

有人认为,明永乐十三年(1415),平江伯陈陈瑄总督漕运,为解决南下漕船由淮入江、北上漕船由江入淮平稳过渡的堵塞之难,循宋代沙河故道,自淮安城西管家湖凿渠,引水至清口对岸入淮,采用入江海河道曰浦之意,取上游清口之清、下游长江之江的意思,把新开凿的沙河命名为清江浦。但“清江浦”这个名称并不始于明代,至迟在元代,“清江浦”就是淮安境内的一条河渠或地名了。(详见拙作《清江浦与山阳湾》,《江苏地方志》2022年第5期)

清江闸与国师塔


清乾隆皇帝在南巡清江浦时,曾对这个地名的来由作过探究。他在诗中写道:“清江流是导淮清。”(《御制诗集》二集《清江浦》)又说:“清黄汇后清常弱,此号清江意寓深。”(《御制诗集》三集《清江浦》)意思是说,清江浦河(即现在的里运河)是因直达淮河而水流清澈。后因黄河夺淮,原先清澈的淮河水常处于弱势,以“清江”名之,含有复见清流的深切用意。乾隆帝此说,确有一定的道理。当初,明漕运总兵官陈瑄涖淮主事,将乌沙河(永乐十三年重浚置闸)更名为清江浦,从表面字义来看,是一种正反相对;而其深层的心理期待,自然是对河晏水清的一种美好的企盼。因为重浚的沙河原本就是直达清河口,对接清澈的淮河的,复用“清江”来命名,就是要返本清源。清江浦河帅府(河道总督)的花园,命名为“清晏园”就是一个旁证。清人钱维乔在《清江浦》一诗写道:“一闸辞天险,神夷浦口行。山从近淮好,水渐入江清。”(钱维乔《竹初诗文钞》诗钞卷六)说一旦过了清江浦闸,就意味着告别了水势险要的河道和关口,完全可以放下心来航行了。舟过盱眙方知淮河边的山色清秀,过了清江浦才见这段南入长江的水色渐渐清澈了。漕运总督杨锡绂对此说得更直白:“淮流一气到江清,百里新移北岸城。”(原注:清河县先在黄河北岸,今移于清江浦。)(《正月八日清江高宫保招饮往返水陆得诗八首》之六,杨锡绂《四知堂文集》卷三十五)是说由清河县一举通达长江的淮河水流十分清澈。即“清淮达长江”,这就是“清江”二字的由来和含义。

再说“袁江”的由来。这要从“公路浦”和“袁浦”说起。

隋唐大运河开通后,唐人李翱于元和四年(809)由洛中入幕岭南,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撰成了《来南录》一文。其文云:“出洛下河止汴梁口,遂泛汴流(通济渠)通河于淮。……庚申,下汴渠(通济渠)入淮,风帆及盱眙。风逆,天黑色,波水激,顺潮入新浦。壬戌,至楚州。丁卯,至扬州。”[7]这里所说的“新浦”,就是“公路浦”。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淮水》载:“淮水右岸,即淮阴也。城西二里有公路浦,昔袁术(字公路)向九江,将东奔袁谭,路出斯浦,因以为名焉。”[8]“公路浦”,又称“袁浦”即基于此。后来一些文人又别称“清江浦”为“袁浦”“袁江”。

如清代文人盛大士《十月十九日访频伽于袁浦别后有作》:“倦游归渡袁江水,飞梦不到袁江云。咫尺淮阴倐四载,鱼鸟亦笑诗囊贫。”“淮阴一水达袁浦”。(《蕴愫阁诗续集》卷二,清道光四年刻本)李赓芸在《自袁浦至扬州杂诗》诗中写道:“袁江南去接邗江,一样黄沙向面撞”“两条堤夹一条河,堤比田庐高得多”。(《稻香吟馆集》诗稿卷六,清道光刻本)梁章巨《河上杂诗》(道光癸未冬日):“河流本浩浩,淮海弥汤汤。袁江如釡底,高堰如岩墙。既须黄济运,又须淮敌黄。”(张应昌《诗铎》卷四,清同治八年秀芷堂刻本)实际上,原“公路浦”即古淮阴城的所在,是在今淮阴区马头镇,与清江浦是一西一东两个地方。

“黄淮河”这一称谓,源于清初著学者和思想家顾炎武。他在《天下郡国利病书·淮徐·清江浦》中指出:“里之运河,外之黄淮河。”(《天下郡国利病书》稿本)而时至今日,淮安本地人仍在为习称“废黄河”和“古淮河”而争论不休。实际上,顾炎武称黄河夺淮后河道为“黄淮河”,是非常恰当的。至于黄河占夺后的淮河还存不存在?现今有学者曾说:“你现在地图打开,淮河有下游吗?没有下游的,到了洪泽湖以后没有下游了,下面是苏北灌溉总渠,这是人工开的。”

今日黄淮河(古淮河、废黄河)


事实上,在黄河北归后的第11年(清同治五年,1866年),苏北淮安绅士丁显,就首先提出恢复淮河故道的倡议,提出堵三河口,辟清口,浚淮渠,开云梯关尾闾四项工程,以恢复淮河直接入海故道(丁显《黄河北徙应复淮水故道有利无害论》,载葛士浚《清经世文续编》卷九十六工政九,清光绪石印本)。这个入海故道,就是自东汉或魏晋人所著的《水经》记载,直至清人许承宣在《治河议》中所指出的淮河故道完全一致:“欲治河淮,先详河淮之故道。盖黄河发源于昆仑,经丰、砀出徐州,始会泗、沂诸水,蜿蜒而至清河县之口,乃并淮水东经安东,出云梯关而达于海,此黄河之故道也。淮水发源于桐栢,自凤、泗而下,会洪泽、阜陵诸湖之水,合力出清口,与黄河之水并,经安东出云梯关以达于海,此淮水之故道也。”(许承宣《金台集》卷上,清康熙衣德堂刻本)自淮安人丁显首倡恢复淮河故道后,两江总督左宗棠、美国技师詹美生、状元张謇、美国水利工程师费礼门、革命先驱孙中山等,都先后提出了相关的导淮方案。1931年,国民政府导淮计划提出江海分疏,沂沭分治原则,开辟入海水道,减轻洪泽湖负担,导淮线路是从张福河经废黄河至套子口入海。1933年张福河疏浚工程开工,1934年11月,导淮入海水道工程开工,但由于经费困难,工程规模一再缩小。线路是从淮阴杨庄废黄河,出云梯关至套子口,全长163公里,1937年春完工。[9]这与原淮河故道的走向基本吻合,黄河北归了,淮河依旧在。

参考文献

[1]刘文淇著,赵昌智,赵阳校点.扬州水道记[M].扬州:广陵书社,2011.

[2]《淮安市志》[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3]司马迁.史记( 全十册) :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房玄龄等.《晋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8]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下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

[7]董诰等编.《全唐文》卷638[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褚英杰,方一兵.从杨庄活动坝看中国近代水位控制工程的设计与实施[J].工程研究——跨学科视野中的工程.2019年(2) .


(作者:顾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