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化
又见雉堞古城墙
时间:2022-11-08  来源:  字号:[ ]

  重阳前后,是登高望远的好时节,趁着秋高气爽,首次走近淮安老城东南角的古城遗址公园和龙光阁,寻觅记忆中的城墙印迹。

  我是淮安人,更准确地讲是地道的淮安市淮安区人。虽然年已奔“七”,对于家乡的许多记忆已模糊不清,但褫去砖包外壳的“城墙堆”,却依然清晰,那逐渐变矮的城墙土堆,曾经是我和儿时伙伴嬉戏探险的神秘天堂。如今,熟悉的城墙堆,大多夷为平地,只有我曾经工作过的淮安师范学校相邻的那堵“城墙堆”还森然矗立,虽仅存约四百米,但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当初的宏大厚重的巍峨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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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暖阳下的城门楼巍然耸立,虽非旧时原建,但依然能让人领略淮安古城横亘十七个世纪雄视河湖原野、坚不可摧的凛然气势。眼前的门楼应是古城东门,只不过它并非原址重建。当年的东门应在东门大街的东端,遥相呼应京杭大运河河堤西侧的西门,与之相通的则是西门大街。东、西门大街与北门大街、上坂街相交,十字路口东侧的城区中轴线上,南有漕运总督部院,北存淮安府衙。东城门的名字也不是今天门楼高悬的“魁星”,而是“瞻岱”,古代城池东门常用的名字,我幼时上的小学(东门大街南侧)亦名“瞻岱”。现在以“魁星”为城门名,揣其用心,不是为彰显淮安物华天宝、英杰辈出的深厚底蕴,就是寓寄文明昌盛的美好期盼,再就是与近处的供奉“魁星”的龙光阁、抑或河下古镇为纪念状元沈坤而建的“魁星阁”彼此呼应,反正都与文明传承的美好有关。新建时变易的还有形制,旧照片上的淮安古城门都是单门洞,现在为了便于交通,“魁星门”多了两个“耳洞”,一主二辅,刚好与穿墙而过的主辅道浑若天成。如此一来,城墙门楼愈见宏大,与明朝首都南京的那些门有得一比,这应该不算抄袭,真正有仿制嫌疑的可能相反,据说南京古城十三门,就有十二座门楼仿自淮安古城,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说淮安古城有都城气派,应该更是恰当。

 天生充溢沧桑气息的城墙门楼,远观稳重大气,走到近处,面对十多米高的城墙门楼,顿觉自己成了侏儒,在直立墙体的压迫下全无气概可言。爱好古典戏剧的我,忽然想起昆曲《牡丹亭》男主角柳梦梅淮安寻杜宝认亲一折中一段唱词,一路行来,且喜看见了插天高的淮城,城下一带清长淮水。那城楼之上,还挂有丈六阔的军门旗号,剧中柳梦梅当晚投宿之所就是漂母之祠(位于夹城萧湖畔)。可见,汤显祖笔下的淮城插天高的淮城一带清长淮水丈六阔的军门旗号的描绘,就是当时的淮安古城实景。顺着微微内收的墙壁向上看去,那个,可不真是插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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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得不归结到中国古城的功能特征,自然经济为主时的中国城市,除了极少数通商口岸和工商繁茂的城市,大多数地方“市”的属性并不突出,普遍式微,而“城”的特征却异常清晰。彼时城的主要功能,往往集中于政治、文化和军事,是国家治理地方体系的区域节点,这些地方衙门驻节的“城”,更多地以“城池”相称,彰显其治理地方的威权强势。所以,在柳梦梅的唱词中才有“清长淮水”和“军门旗号”的景物呈现。在这方面,淮安古城无疑是一历史悠久的经典代表。

位于江苏北部腹地的全国历史文化名城淮安,枕“淮”携“运”,沟通南北,历来都是不容小觑的区域要枢和战略重地。最晚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淮安地区就有人类生活,城东北三十五公里外古淮河南岸存有“青莲岗文化遗址”。公元前五世纪,楚王夫差北上中原伐齐称霸,开凿邗沟,联通长江与淮河两大水系,通达淮河的终点,就在淮安古城的北郊,随后便在古城现在的区域渐成大邑。始皇帝统一中国,设县淮阴,治所位于淮河北岸,即今天淮阴区码头镇(韩信故里)。东汉初刘秀第九子刘荆封山阳王,封地在现白马湖北。刘荆后改封广陵王,因此其旧封地便建县,用王号名曰“山阳”。公元四世纪东晋义熙年间,设山阳郡,始筑淮安城。也就是说,淮安古城的建城史,同时也是淮安延绵十六个世纪的郡、州、府行政中心的存在史,二者结伴而行。论“县”,淮阴在先,论“地级行政中心”,则以“淮安”为始。最初的淮安城是夯土城墙,但却十分坚固,很早时就有“铁打城墙”之誉。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扼漕运要冲,控南船北马咽喉的淮安城,战略地位进一步凸显,加上唐宋时的不断修缮,淮安古城的设施形制更加完善雄伟。大诗人白居易旅经淮安,为之所动,诗“赠楚州郭使君”,开头即是“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盛赞淮安城墙之不凡,此时山阳郡改名楚州(宋时山阳县改名“淮安”)。句中“山围雉堞”,称城墙如山岭相围,可见其高大,而“雉堞”既可泛指城墙,亦可实指城上御敌的齿状矮墙,可见其威猛森然。更有朗月当空时高立的城楼,将楚州城的壮丽推向极致。如此之城,可谓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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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之难,使大宋王朝丢掉了半壁江山,从此,淮安成了南宋抗击北金的第一线,“守江必先受淮”的战略形势,让淮安城成为北御金兵南侵的淮河东线核心据点和战略支撑,战事频仍,最有名的当属抗金名将韩世忠节度淮河东线防务,派其夫人、出生淮安北辰坊的巾帼英雄梁红玉,领兵三万,驻守淮安十余年,使面对的十多万金兵始终不得南进一步,留下千年佳话。同样是在南宋时期,为了显示淮安城墙坚不可摧的英勇气势,守城宋军用石灰粉刷城墙,金朝使者经过远观,只见巍巍城池银光灼灼,叹谓“银铸墙”。到了元末,群雄逐鹿,义军奋起,占据吴地的张士诚派部将史文炳驻守淮安,为了战争需要,史文炳率部在旧城以北一华里处再修一城,以呈“犄角之势”,当地人称之为“新城”。朱元璋建立大明,将淮河下游地区纳入京畿,设立淮安府,直隶中央。靖难之役后,成祖朱棣为迁都北京作准备,派名臣大将陈瑄为“漕运总兵官”,驻节淮安,从此便有明清两代漕运总督衙门常驻淮安古城五百余年的辉煌历史,淮安因此成为运河漕运中枢。明朝是中国城墙建设的集大成者,许是受朱升“高筑墙”九字方策的延续影响,朱元璋在全国各地,从长城到重要城市,迅速掀起高筑城墙的热潮,就在这一过程中,淮安古城进行大规模整修,墙外包砖,军事堡垒的功能进一步增强,存世近千年的土城架势焕然一新,巍然屹立于江淮大地。这时旧城,周十里,东西南北各有“瞻岱”、“庆城”、“迎薰”、“承恩”四座城门。增高筑厚了的新城,周七里,亦有城门四座。嘉靖年间,为防倭寇,又新旧两城东西两侧城墙连结起来,于是又成一新城区,因夹在两城中间,故名“夹城”,由此形成国内独一无二的“三城相连”的城墙布局。显然,这种布局完全是应防御作战的军事需要而自然形成,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淮安古城战略位置的紧要。然而,随着和平环境的稳固和现代军事斗争格局的改变,曾经保卫国家安全和民众福祉的古城墙,逐渐失去实用价值,退出历史舞台便成了它们的自然归宿。淮安古城墙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拆毁,只留下不到一华里的“城墙土堆”。这就是历史的无常,其实问题并不在该不该“拆”,而在不该那么荒蛮的“拆”,至少不该那么任性,应该有所保留,有所保护,因为它们毕竟是每个古城悠久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极有价值的城市象征和文明见证。也正因为如此,老家淮安区的党委政府,以复建的方式,让辉煌的淮安古城墙重新回归现实,与旧城垣一起,再现历史,这既是对过去错误的补偿,也是对当今和未来负责。回眸这段历史,不禁在内心为古城墙的历史再现击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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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遗址公园,寻一截小路,信步登上古城垣,只见八九米高的黄泥墙堆,满目绿荫葱茏,六七米宽的堆顶上,人工栽种的一棵棵大树巍然耸立,一条土路在林间蜿蜒向前,已很难找到童年记忆中沟坎横列的败落景象。走不多远,便来到我工作过的校园对面,透过树丛,除了华中局旧址那两座小楼还保持当年的模样,包括我曾经住了五年的那些平房都已难觅踪影,只有校园东边的那条市河还在静静地流淌。多亏了这个校园和这条河,阻挡着人们对这截土城墙的侵害,护卫它的,还有城墙那一边一字排开的大小工厂。而我所熟悉的北城墙,就是因为没有保护,硬是被一点一点但持续不断取土扒平的。我和很多人,都曾是其中一员。在经济煤炉普遍使用之前,家家户户用的都是老式煤炉,需要用粘土作粘合物,把散煤做成煤饼。而废城墙的夯土,都是“油泥”,粘性特别强,特别适合做煤饼,因此“挖城墙泥”,便月复一月地进行着。可这个“挖”,真是费劲,只能用铁镐和小齿钩一点一点地凿,挖到未及分化的土层,年小力弱的人,抡镐下去只能留下泛着白光的泥痕。现在知道了,那个土城墙都是可以阻挡兵器冲击的坚硬夯土,而且用的都不是普通的泥,因此屹立千年而不摧,这就是智慧和力量凝集的杰出创造。看着土城墙恍惚的“熟悉”,我又记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大概九岁左右的时光,淮安城里突然兴起一股“尚武”风,到处都有人练石杠和石锁,并不太好动的我也被裹挟其中。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石锁。哪怕没有真正的石锁,用一块城砖自制“砖锁”也行。于是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只要一得空,我就到土城墙上去,专到人迹稀罕的犄角旮旯,寻找整块城砖,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在寻找中,我发现,周边人家院墙甚至猪圈用了不少城砖,但都尺寸不一,好是奇怪。这次为了解淮安古城墙历史,查了资料,方才知道,淮安古城包墙的砖,有不少是拆别处的墙来建自己的墙,来处据说有十七处之多,其中,仗势豪取的应不在少数。但见此墙高,不知彼墙废,认知历史,这样的缺憾应该不少。

宏大的古城墙楼南侧,有一个水乡城池常见的水关,名叫“巽关”。旧城类似的还有西门之南的西水关(现名矶心闸)和北门之西的北水关。水关又称水门,巽关与城东的宝带河相通,引其水进入城内的市河,西水关则先引城西的西湖、后引里运河水进入城内的文渠河,二河汇合后由北水关出城,由此形成独立完整的城河合一的内部水系。对于军事堡垒而言,水的作用无疑是不可或缺的重中之重,三国时马谡失街亭,失败的根源就在“水”,大军扎营在缺水的高岭,曹军一围,口渴难耐的蜀军焉得不败。同时,水对于城区居民日常生活也是至关重要,而淮安古城因为有了这一细密顺畅的水系,“民家之饮啜,园蔬之灌溉,舴艋之来往,一切称便”。一旦洪涝袭来,紧闭水关,阻挡外水,亦可保城池无虞。只可惜,现在这一水系已多遭堙没,体量萎缩,荡然不复当年住屋临水、舟行无碍、小桥流水、水韵旖旎的水城风光。

与水关相邻的是城墙角楼,与水关相仿,类似的角楼亦有三处。角楼体量虽小,不及城楼威风,但是它的实战效能却远高于城楼,观敌瞭阵、机动用兵的作用更为明显。就游历摄影而言,城墙的角楼也广为爱好者钟情喜好,因为从它的角度,在独到光影条件配合下,可以更好地扑捉城墙英姿勃发的精彩瞬间,充分展示城墙特有的建筑美感,自然容易出令人称羡的“大片”。数度去北京,每次从故宫北门景山前街经过,总会看到有很多人排列在皇城角楼对面,手持各式相机,“长枪短炮”林立,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最佳光线的出现,拍下故宫角楼最精彩的瞬间。淮安古城遗址处的角楼,是否也能产生那样的精彩瞬间,值得期待和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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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墙的对面,是巍峨挺拔的龙光阁,同样是原址复建的古建筑。此阁最早由明末漕督朱大典所建,中祀“魁星”。原楼清康熙二十年倾圮,久之“铲为平地”,道光二十四年原地重建,抗战时期再毁于战火。现在的龙光阁则再建于本世纪的二零一零年。

 现在的龙光阁仍建在东城外的护城岗上,内五外三的阁楼结构,居高临西,俯瞰古城,与勺湖南岸的唐代所建的文通塔两相呼应,一脉相承。

 龙光阁是个有故事的所在。清人称淮安古城为风水宝地,言其形似“灵龟望海,龙光阁为首,文通塔为尾”。龙生九子,六子赑屃即为灵龟祥兽,既是龙子,当地就有龙脉之说,加之护城岗之前曾名蛟龙岗,居龙脉之首的龙光阁神奇地位自然更加突出。我想,漕督朱大典最初建阁,更多的目的是为淮安增添一个文人聚会、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和好景致,供奉“魁星”,应该只是一个名头,与所谓“龙脉”没有一毛钱关系,如果动了这样的念头,那可是谋逆篡位十恶不赦的杀头重罪。说来也真神奇,自龙光阁建成之后,淮安很快就出现“科甲鼎盛,民物殷富”的兴旺景象,人们都认为这种“兴旺”乃居龙脉之首的龙光阁所赐,于是龙光阁便成了人们祈祷魁星赐福的福地所在。同样神奇的是,康熙二十年龙光阁倒覆,淮安的文气年景也随之萎靡,兴旺不再。一个世纪之后的道光年间,在民众祈求再现当年“兴旺”的强烈意愿推动下,利用修缮城墙剩余的材料和民众捐资,原址再建龙光阁,至于龙光阁是否再度赐福,已无可考,大概率的可能是没有,因为,此时已是鸦片战争爆发,民族英雄、淮安人关天培殒命虎门炮台之后,中国已经开始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衰败期,国已不兴,何来地方之兴。新时代再度重建,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庚续历史文脉传统,建设更加美好的未来。

新建的龙光阁,在保留传统精华的同时,增加了不少现代园林绿化景观元素,古朴典雅与旺盛生机融合,恰到好处地诠释着淮安古城历史文化、现代文明的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因为是周末,来此游览的人络绎不绝,碍于疫情,我放弃了登龙光阁愿望的计划。据说,这座高阁很有品味,处处隐含文化元素,举手抬足皆有讲究,值得用心观赏,期待下次再来。

       古城墙下,是一公园,虽名为遗址公园,但构思布局似乎更倾向于常规的市民公园。楼台亭榭,曲径回廊,碧水绿荫,精致安宁的环境,引来不少市民徜徉其中。如此平和景象和身边古城墙的凛然气势形成鲜明对比,冷兵器时代的古城墙,为了备敌,周边是绝对不允许有、也不会出现如此场景。尤其是淮安这样的战略要地,城墙之外一定距离范围,是不能有便于敌方隐避抵近,发起突然攻击的大树绿丛,大敌临近时,就连城边民房都要径行拆除,坚壁清野。而现在,它们竟如此近距离和谐相邻、毫不违和地紧密相依,而这一切均是今天社会的文明进步、繁荣富强与和平安宁所赐,念及于此,怎不令人感动、感慨、感恩,对时下和未来充满信心和力量!

                         2022.11.06.于淮水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