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文化
美食淮安
时间:2023-08-11  来源:  字号:[ ]


       民以食为天,其实,一切生命,食物都是最重要的。所不同者,其他生物以自身生存和繁殖为唯一目的,而作为智慧生物的人类,生存的目的、意义、追求,都广泛得多,饮食在整个生命价值谱系中的地位便有所下降。但人类同时运用智慧,使食物更趋精美,并成为文明的重要体现。一部《舌尖上的中国》火遍大江南北,至今同类题材纪录片盛行不衰。一地之饮食,承载着一地之物产、气候、风物,反映人之性情与地方自古及今的经济发展水平,更重要的,还深刻而全面地体现文化特质。于是,许多人每到一地,最重要的乐趣之一,便是品尝美食。而著名菜系,更声名远播、誉满天下,未到其地,即闻其名,享用已久,然在原产地品尝,却更见其妙。我们到淮安“解鞍稍驻初程”,享受最正宗地道之淮扬菜,做了一回吴承恩故里、周总理家乡的客人。



  

品尝龙虾  (许昌银 摄)


大运河,已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标志,由杭及京,沿岸的每个城市,几乎都在发扬自己的大运河文化,而誉为“运河之都”的淮安则特别重视弘扬美食文化。因自大运河开通之隋大业年间直至清末,淮安一直是漕运总督府驻地,管理着由南向北源源不断运送的粮食。虽朝代几经更易,唐宋之间更有五代十国,华夏大乱,大运河的地位、淮安的地位,却终不可替代。也正因这条世界上运行时间最长的高速路,中国方保持住大一统的基本形态。淮安还驻扎着江南河道总督府,并且是盐运要冲,“江淮盐商”,在明清小说里,几乎就是大富豪的同义词。自古而然,有着巨大权力和影响力的机构,把持、调控资源的同时,带来城市规模和消费的扩大与提升。明中叶以后日益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萌芽,使衣食上的高档消费蔚为一时风习,万历《淮安府志》载:“淮安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
       外部环境提供支持条件,但内因乃根本。一地之饮食菜系,特别是所用食材,最终还由当地物产秉赋决定。淮安地处黄淮平原和江淮平原,土地平旷、耕作便利,农业条件自古以来都堪称华夏最优之地。横贯市境的苏北灌溉总渠一线,是中国暖温带和亚热带分界线。常言淮安“南船北马”汇聚,指交通运输之特点与繁盛程度,用之于气候亦然。淮安兼具南北气候特征,四季分明、雨量集中、雨热同季,为多种农作物生长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京杭运河、淮沭新河、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江水道、淮河入海水道、废黄河、六塘河、盐河、淮河干流等,构成纵横交错的河流水网。更为人熟知的,是烟波浩淼的洪泽湖。我们到时,正是中秋晴日,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漫步湖畔,微风鼓浪,时时涌向岸边,犹如海浪扑滩。一不留心,鞋就会湿掉,方才明白,不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而是“常在湖边走,难免不湿鞋”啊,何况是面积一千五百九十七平方公里的中国第四大淡水湖。
       与河流湖泊相伴的,是丰富的物产。洪泽湖是中国大湖中唯一的活水湖,湖水浅、流动快,水质优良,有鱼类近百种,鲤鱼、鲫鱼、鳙鱼、青鱼、草鱼、鲢鱼俱全。洪泽湖大闸蟹虽不如阳澄湖大闸蟹出名,但背上鲜明而独特的“H”标志,却似乎将原产地标识——“洪泽”“淮安”——天造地设地镌刻出来。湖中植物茂盛,种类丰富,莲藕、芡实、菱角素享盛名,有“鸡头、菱角半年粮”之说。


蒋坝螺蛳盛宴  (仲苏洪 摄)


在上海读书工作生活多年,我一个地道北方人,口味日渐向清淡接近。山西的酸和甘肃的辣,慢慢移出了我的味蕾,可对甜也一直不太接受,上海本帮菜的“浓油赤酱”,饿了时很过瘾管用,但总感觉有些腻。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蟹粉豆腐。白而嫩的小块豆腐,嵌在黄而润的蟹粉里,如金银相伴,似白帆在湖。一勺入口,鲜、香、滑、糯齐聚,还有一点蟹腿的筋骨。古人即言,蟹是唯一不用任何调料而五味俱全的。刚参加工作时,借调到上海世博会申办办公室,申博成功,举国欢庆,同事说,“今晚我们去吃点哈”。我不知何物,端上来,才知道是螃蟹。邯郸学步般一点一点学着吃,感觉太麻烦,不如手抓羊肉来劲。时间一长,渐渐喜欢,还是感觉繁琐,剪子、刀子、钩子、锤子、勺子、夹子、耳朵形的别子,讲究的,还有小砧子,全套“蟹八件”,还得洗手,仿佛上了手术台。蟹粉豆腐就免了这些亲自动手的程序,从盘子直接到嘴里,简单、方便、味道好。而且,豆腐南北咸宜。山西农村早年贫苦,一年到头吃不到一次肉,偶尔见的豆腐,便是人间至美。我二叔做豆腐卖,他的豆腐锅,便是全村孩子共同的美好生活向往。食淮扬菜而见家乡滋味,不复有“尽西风,季鹰归未”之叹,只把江南当故乡了。
      第二喜爱的,是狮子头,周总理最喜欢的菜肴。宴请时,以“位菜”上桌,可能是最经济实惠的位菜,但品相绝对上佳。一盅清汤,一枚圆而白的肉球沐浴汤中,丸中点点微金,便是蟹粉了。不是黄白参半,以蟹托肉,而是似有若无,青山隐隐。一枝绿绿白白的青菜如一叶小舟,漂浮其上。菜小,不过五六厘米,然全须全尾,根叶完备,应为油菜之最中心部位。食客习惯不同,如我,是先食青菜的。因无论此菜宴席前段或中段上桌,均数杯酒入怀,需清清口腹了。先食根部,一咬,有菜汁流出,如醴泉在口,一扫酒气。嚼得菜根之际,盛一小口汤佐之。不可太多,林黛玉论饮茶之道,食淮扬菜时,一样适用的。而后,以勺剖狮子头入口。北宋以羊为主要肉食,传下了仁宗批奏折至深夜,腹饥,欲饮一碗羊肉汤,然怜惜羊只人力,终未下旨,成为仁君千古佳话。苏东坡却甚喜猪肉,东坡肉即是肥瘦相依,而以肥为主之猪肉也。东坡数度到淮安,“桥声春市散,塔影暮淮平。不用残灯火,船窗夜自明”,在苏诗中可为精品,且一改宋诗说理意味。狮子头肥六瘦四,配比与东坡肉近似,然“细切粗斩,乃和以蛋白,使易凝固,或加虾仁、蟹粉”,腻意全消,唯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肉味。在淮安数日,瞻仰了周总理故居和纪念馆,随之到延安学习,凤凰山、杨家岭、枣园、杨家沟,一处处黄土窑洞,极其简陋的家具用品,纪念着伟大的灵魂。在物质困难的时代,狮子头,不仅寄托着总理对家乡的无限深情,更希望老百姓都有肉吃,于自身,则清清白白。
      念念不忘的,还是鳝糊。上海大厦的鳝糊面,甚为宾客喜爱。清的汤、白的面,漂着几点细葱,夹几条鳝丝入碗,汤色即浓,鳝与面条一样长,却较面条为宽,是鳝鱼背上的一条。筷子一搅,分不清哪是主食哪是菜了,面稍硬、鳝则软,相配正佳,偶尔喝下不浓不淡的汤,看窗外百年外白渡桥和外滩、陆家嘴风景,真人间至乐。到淮安方知,鳝糊还有专门名字,“软兜长鱼”。“长鱼”是江淮地区对鳝的别称,上海就直接称黄鳝,一相比较,江淮地区的文化底蕴就显出来了。“软兜”意指纱布,以活长鱼用纱布兜扎,放入带有葱、姜、盐、醋的沸水锅内,汆至全身卷曲,口张开时捞出。看似很残忍,但清蒸螃蟹也是活的,爆炒河虾也一样,一死,不仅鲜味消失,还可能有毒。

因此,人多不愿学厨,“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厨师最多可归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为“三教九流”之外“不入流”之行业。然淮安府的繁盛,冲击、改变了这一观念。旧时,淮安地区有“二难”之说,一难曰考秀才、一难曰学厨子,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职业教育。不要小看职业教育,在大多数人为文盲的时代,只有脑子聪明、行为伶俐的人,才能学会一门手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三叔高中毕业,无法上大学,便学做木匠。掌握的几何知识,使他做综合柜等新潮家具时,无师自通,一直不落伍。范仲淹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用之淮安,即“不为秀才,即为名厨”,考秀才不中者,方可学厨,是需要较好文化知识为基础的。正以文化为根本,淮安菜才能不断推陈出新,日益丰富,以当地随手就得之普通食材,匠心独运地做出了色香味型俱美的名菜佳肴,并且在数百年间,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淮安有半联“小大姐上河下坐北朝南吃东西”,按格律,应是下联,多年来,对者何止千万,然中意者至今缺如。我想,原联本身讲究殊多,难以相对,自是当然,根本上,还是淮安南北交汇的地理位置、淮扬菜难以尽言的无穷美妙,使来河下之无论男女,大快朵颐,乐而忘忧,醉在其中,小大上下东西南北合而为一也。


(作者:李晓东    来源:《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