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安艺文志》谈到龚开与陆秀夫

《淮安艺文志》是一部收集历代淮安府所辖六邑（山阳、清河、盐城、安东、桃源、阜宁）文人的代表性诗文的典籍。其刊刻于同治十二年（1873）六月，无作者署名，共十卷，其中前八卷为文，后两卷为诗。卷端有目录，目录先列作者名，后另行列作品名。在作者名下有小注，注其字、号及简要事迹。

一

现在有人认为该书编撰者为当时名高位重的丁晏。然稍加细究便发现，其编撰者实为寓居河下镇的清河人王琛（1807~1880）。《续纂山阳县志》卷十《人物·流寓》中有传云：“王琛，字献南，号玉航，清河拔贡，居山阳。工分隶，好为骈俪之文。耽金石，精鉴别，手辑《淮安艺文志》若干卷。性谦谨，无竞于世，人称马粪长者。”另外，一生致力于淮安地方文史掌故搜集研究的段朝朝之《淮著收藏记》中亦有记载，言此书编者为王琛。当时段先生还为其提供过资料。段先生的《淮人书目》中亦将《淮安艺文志》列于王琛名下。王亦是一位致力于淮安地方掌故搜集的学者，并有《淮郡故实》、《玭珠赋钞》等著述传世。据《山阳河下园亭记》载，光绪十年（1884），吴昆田等又重修《淮安艺文志》。

该志卷九《诗上》有一首《题赵孟頫<高士图>》的七绝，其曰：

雪气侵人卧欲僵，劳劳明府到藜床。

主宾问答皆情话，何用闲名入荐章。

其题下标注的作者为陆秀夫。而近读潘德舆的《养一斋诗话》，其卷七有一则曰：

吾乡龚圣予题赵子昂《雪中高士图》云：“雪气侵人卧欲僵，劳劳明府到藜床。主宾问答皆情话，何用闲名入荐章！”讽刺之意，在于言外，不独品高，诗亦深远。讥子昂者多矣，不逮此也。龚又有《题山水》诗云：“谷口长松涧底藤，石桥山路远登登。囊琴斗酒来何暮，空负寒斋昨夜灯。”风味直似倪高士。 

很明显，这两处出现的是同一首诗，只是诗题稍异而已。可是潘德舆却认为其作者为龚开（字圣予）。再查《全宋诗》，该诗仍系龚开名下，只是题作《题赵鸥波高士图》。将诗文作者姓名误冠，古来实在太多，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就列出许多例子。此现象多见于后人为前人所搜集整理的著作中，且误冠作者与真实作者多为朋友。那么，这里的原因又何在？这还得先从赵孟頫说起。

二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又号鸥波，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他博学多才，能诗善文，尤以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开元代新画风，被称为“元人冠冕”。 然宋亡后，他却积极效忠元世祖，并赋诗云：“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 他的这种身为皇室后裔而不知国恨的品节为历代文人所诋诃，如明代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云：“赵子昂书画绝出，诗亦清丽……然至对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矣。”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卷三中亦云：“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后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可见历代诗人多借题其画而讥其品节。此处的《题赵孟頫<高士图>》即其一例而已。

图为龚开

龚开（1222～1304），字圣予，号翠岩，又号龟城叟，山阳（今淮安区）人，南宋末诗人、画家。南宋灭亡后隐居不仕，以遗老身份往来于杭州、平江等地。民国年间，如皋人冒广生辑龚开一生所作诗文为《龟城叟集》，并编入《楚州丛书》中。《龟城叟集》里并没有收录此诗，因为冒广生在每篇诗文题下皆注明其辑自何种书之书名，所涉及到的书籍中只含有《淮安艺文志》而无《全宋诗》，故冒广生便受《淮安艺文志》之误导而认为《题赵孟頫<高士图>》一诗为陆秀夫之作，当然就没有采入《龟城叟集》中。

图为陆秀夫

陆秀夫（1236—1279），字君实，别号东江，楚州盐城长建里（今江苏省建湖县建阳镇）人。南宋左丞相，抗元名臣，与文天祥、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 景定元年（1260），李庭芝任扬州淮东制置使、两淮制置使，于其前任赵葵幕中留下了龚开继续掌管茶盐酒税、场务征输及冶铸之事。是年适陆秀夫进士及第，李庭芝广纳天下贤才，便又将陆秀夫延至自己的幕府中。龚陆二人便于此相识。在国难当头之际，二人以气节相砥砺，为复兴宋室身体力行，结为终生挚友。龚开后来在所撰《陆君实传》中描写当时陆秀夫在李府为人处世之稳重，及深得李庭芝之器重的景状甚详，其中有云：

其人沉静寡言，与人交不翕翕热，凡僚吏因公事过阁，要以主宾情接为贵，而君实退然托处，非谢举谒告，未尝过阁。有集，则持敬尊俎间，终日，与客俱退。制使以此雅器重之，不欲挠拂其志。驯以举格改，合入官，三迁至主管机宜文字，分拟诸房公事，职无不举。

三

咸淳五年（1269）冬，宋襄阳主帅吕文德病死，朝廷急调李庭芝为京湖制置使，督师襄阳，陆秀夫也随从前往。临行前，众多名流于京口为之饯行，洒酒酹江之际所得诗词被辑为《西征集》。其序中说到龚开送陆秀夫前去襄阳，竟然随船送至皖口（今安庆），可见龚开与陆秀夫的同幕友谊已然极其深厚。路途中，他们一定为恢复宋室而做出多少谋划。

咸淳十年（1274），李庭芝提升陆秀夫为参议官。德祐元年（1275），李庭芝又向朝廷举荐陆秀夫，因此陆被任为司农寺丞。德祐二年（1276）正月，陆秀夫以礼部侍郎身份到前线讲和，后又追随赵昰赵昺二王去温州。临安失陷后，陆秀夫拥戴着赵昰赵昺二王，由温州经福州、泉州，辗转到潮州、广州。祥兴二年（1279）二月初六日，陆秀夫于广东崖山（今珠海境内）抱帝赵昺蹈海而死，时年仅四十四岁。至此，南宋灭亡。

在这期间，龚开也随抗元官兵南去。他在《辑陆君实挽诗序》中追述最初听到陆秀夫死事之消息的情况：

往，仆自泉南回浙西，闻公死事，悲悼不胜情，将以诗吊，而不敢轻为，惧传闻之失实也。

志同道合的挚友一朝殉国，龚开甚是悲恸不已。待弄清挚友死事真相后，他便作了两首挽诗，即《龟城叟集》中所载的《陆丞相君实挽诗》，其云：

立事宁将败事论，在边难与在朝分。

从来大地为沧海，可得孤臣抱幼君。

南北一家今又见，乾坤再造古曾闻。

他年自有春秋笔，不比田横祭墓文。

数关天地人何预，分在君臣礼可无？

周粟如山夷叔馁，史书犹日臼婴诬。

旧邦新命方开化，公法私情本不沦。

忠义未须论彼此，后先崇长是昌图。

 从1279年南宋灭亡至1291年，龚开深隐不仕，以讽喻的形式在书画里表忠义之心，立荡寇之志。其主要政治活动是悼亡友、辑挽诗和反思宋亡的原因。我认为，《题赵孟頫<高士图>》即为这段时期所作。约1279年龚开撰写了《陆君实传》，详述了这位殉国忠臣的平生遭际，为后世留下了有关陆秀夫生平的第一篇传记材料。《宋史·陆秀夫传》就是依据龚开此传而作成的。现将叙述陆秀夫抱帝蹈海前后的详细经过摘录如下：

迁海上，君实遂执政事。海滨诛茅捧土为殿陛，遇时节朝会，君实端笏盛服，如立太古班，未尝少怠。既罢，则望海山凄然，至以朝服揾泪，悲动左右。草莽中百种疏略，君实随宜裨补，尽心力而为之。及祥兴继立，两军相见于厓山，南军大舟三百柁，分前后中三部，以对敌者为前锋，而以中部居宸扆，中坚反居其后。前锋失利，波涛掀舞，旌旗交错，部伍为之混乱。君实出仓卒，仗剑驱妻子先入海，号哭拜幼君：“陛下不可再辱！”拜起，抱幼君，以匹练束如一体，用黄金缒腰间，君臣赴水而死，己卯岁二月六日癸未也，年四十二。

传末评赞有曰：

国之亡固有天数，抑亦人事有不至欤?而吾君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呜呼!悲夫!天耶?人耶?

其对陆秀夫的痛悼之情直溢于纸墨。龚开还广泛征集追挽陆秀夫的诗篇，并作《辑陆君实挽诗序》一篇，其中有云：

呜呼！以英伟杰特之人穷而自裁，时人哀之，尚无间于亲疏远近之别，而况舍生就义，为万世纲常立本，绝无而仅有之事乎!

“英伟杰特之人穷而自裁”，这里龚开将陆秀夫比作汉将军李广，对其殉国之举表示深切哀悼。末署“壬辰三月二十八日”，此时已是1292年，即元至元二十九年。

图为《高士图》

陆秀夫乃一代武将，几乎未见诗作传世。通过上面所叙龚陆二人的生平概况及交往经过，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淮安艺文志》所收的那首《题赵孟頫<高士图>》为龚开之作。因龚陆二人为一生挚友，或许王琛在整理他们的文字材料时，将姓名误冠而导致此现象。惜冒广生在搜集龚开遗作时未加详究而以至未收入《龟城叟集》中。

（作者：鲁家用，文章来源：“淮安名人研究会”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