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名人
纪念恩师周本淳先生
时间:2024-04-11  来源:  字号:[ ]

周本淳先生(1921年-2002年)是著名的文史研究专家、书法家,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我虽为他的学生,却非学术中人,绝无资格讨论先生的学术。因为我是校报编辑的关系,与先生又多有交往,有机会聆听先生教诲,偶得一瓣心香,不敢藏私,现呈示读者,以纪念恩师。


传道授业解惑


1983年下半年,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先生。他坐在主席台,身份是淮阴师范学院副校长、市政协副主席,穿着一套蓝色中山装,花白短发,慈眉善目,精神矍铄。

先生为我们上了两学期古代文学课,因而所知更多,印象也更深些。先生教学最突出之处,是善于以简驭繁,举重若轻,许多聚论纷纭的问题,往往数语得其肯綮,迎刃而解,使人恍然大悟、回味无穷。

先生上课坚持实事求是,常批评教材中的知识性错误。记得一次先生讲到李清照的《如梦令》中“兴尽晚归舟,误人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时,他指出,教材(当时的教材都是国内名学者所编)中对“争渡,争渡”的注释可以商榷,教材中的注释说“争渡”的意思是指“争着去渡”,这是望文生义。试想一下,一个闲适地弄着轻舟的年轻女子在误入藕花深处时,要与谁去争渡呢,又为何争渡呢?应该解释成“怎么渡?怎么渡?”才对。他如此一说,我们也觉得文义更畅了,诗的意境也更鲜活了。

先生给我们开设“唐代诗歌研究”选修课。教材是他自己选编的《唐人绝句类选》。该书1985年11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创新体例,在众多唐人绝句选本中别具一格,引起选诗界的注意,很得好评。记得有一节课,先生带有合肥口音的普通话悦耳动听地背诵古诗。同是写庐山瀑布,唐代诗人徐凝的《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不是有名的诗,先生也能脱口而出。先生引经据典:《云溪友议》卷中《钱唐论》条认为,徐凝的这首诗略胜张祜。《庐山记》中亦盛赞凝诗。宋代苏子瞻游庐山痛加贬斥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先生娓娓道来:平心而论,徐诗亦能状物,但粘皮带骨,不如太白之超脱,借银河以状瀑布气势,非徐所能及。唐宣宗李忱《瀑布联句》:“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亦较徐诗开阔。虽然宋代的苏东坡把徐诗“臭”得一钱不值,但平心而论这几句也多少能写出点庐山瀑布的特色,但是和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比,又有天壤之别。徐凝只是粘着在庐山上,李白却驰思遐想,联系到天上的银河。这气魄该多大!这是典型的大家胜过小家。大众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唐五代诗全编》之类的大部头图书,很多研究常常受到宋明以来各种唐诗选本的影响,而宋明以来世人多喜窜改唐人诗歌,以致大家从小倒背如流的所谓唐诗有时并非唐代之原貌。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大家耳熟能详,其实是朱斌的作品,《全唐诗》就是列在朱斌名下。


小文章大学问


1997年学校升格为本科院校,校报要体现学术科研水平,我请到先生。请先生开“我的治学经验”专栏,连续刊载了六期。零距离接触先生,后来终身受用不尽。

刊登专栏的第一期报纸出来后,我迅速拿上两张报纸去先生家进一步落实第二篇稿子。我开门见山地说:“您文章开头这样写道:‘记得进入高中以后,第一篇作文题就是《为学与做人》,这个最平常的论题便支配了我一生的道路。’”我请先生介绍一下自己的简历。难得他高兴,打开了话匣子——

1921年12月22日,我出生于合肥西乡烧脉岗康湾圩(新中国成立后划归肥西县)。周姓是肥西大族,但当时已开始没落。母亲吴元玲是合肥东乡六家畈(后划归肥东县)人,吴家也是大族。西乡比较闭塞,东乡因为通小火轮,较为开通。吴家很多人都到外面读书,我和哥哥本厚也被送到六家畈“吴氏养正小学”进“洋学堂”。“九一八”事变后,我家住到合肥城里,父亲病逝,我们移居高祖的祠堂内。1933年考取安徽省立中学初中部,当地称“小书院”。一年之后,生了一场伤寒辍学半年,后来进了芜湖中学。1936年又转回庐州中学(即原六中)初三。1937年初中毕业。

初中阶段,我热爱打网球和英语,习惯用英语写日记,但不守校规,所以本校高中坚决不录取。我考了苏州高中备取生,又考取安庆高中,但苏州高中因“八一三”抗战未开学,安庆高中的录取通知我未收到,因此又在家辍学。1938年春,安徽办了临时中学,我又考取第一临中。6月20日一早,我们就沿着大别山向后方流亡。到了武汉又去湘西。我生了痢疾,几乎死掉。到湘西先到乾城河溪镇,正好是瘟疫流行,镇上几乎家家门口有棺材。当时学校名为安徽第一中学。次年至永绥(今湖南花垣自治州),住在文庙里。学校改名为国立八中高二部。国文教师张汝舟先生教学为人使我敬仰,于是折节读书,对古典文学兴趣特浓,为后来的学术道路打下了基础。1941年1月高中毕业,到耶镇小学教书。6月,步行到贵州遵义投考浙江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

在大学阶段,我主要师从王驾吾先生学古文,从郦衡叔先生学诗。当时潘伯鹰先生在重庆《时事新报》副刊办“饮河集”,专门发表旧诗词,我用“蹇斋”笔名也发表一些诗篇,和潘伯鹰先生常有书信来往,他为我写了一些字,有时就写我的诗,可惜这些书法珍品都毁于史无前例的劫火中,思之痛心。


勤奋耿直务实


我怕耽搁先生太多的时间,就把主题引到约稿上来。没想到,他早就写好了第二篇,我拿到后匆匆告别。

先生在第二篇稿子中写道:“对于学习古典文学,我以为打基础就得熟读深思。首先是对名篇要背诵。因为只有熟读背诵,才能慢慢咀嚼出味道,而且很多词汇是诗文中常用的。熟读篇章越多,掌握词汇也越丰富,阅读能力会在不知不觉中提高。”

我的另外一位老师程中原先生在回忆文章中写道:“1999年6月,《当代中国》丛书总结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江泽民总书记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即席讲话。他在讲话中随口背诵了王勃、韩愈的一些名篇。第二天,当代中国研究所秘书处的同志按录音、录像整理他的讲话,整理到这些诗文,请教很多人都解决不了。他们找我帮忙。韩愈的一首诗却把我也难住了。第一句‘一封朝奏九重天’是听清楚了,底下的句子,因为不熟,听了几遍都不得要领。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周先生,随即拨通了淮阴他家里的电话,向他请教。电话里传来周先生略带沙哑的声音:‘那是韩愈晚年上《论佛骨表》惹恼了皇帝,被贬岭南途中写给侄孙的诗。’千里之外,一个电话解决了问题。”周先生的博闻强识为程先生赢得了面子。

有一次,我和先生最小的儿子武军兄聊天,谈到先生肚子里的古诗词真是太多了。武军兄说:“父亲对于记住的诗词,还要复习十九遍。”可见先生之勤奋非我等可以想象的。

先生深厚的文化修养,耿直善良纯净的性格,文雅宽厚,求真务实,诲人不倦,平等待人……应该被永远记载,被广泛传颂。


(作者:张同刚  来源:淮海晚报)